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異鄉記 | 上頁 下頁


  閔先生替我雇好了轎子,叫我先到他家裡去等他,他自己在縣城裡還有兩天耽擱。轎子在叢山裡要走一天。中午經過一家較大的村莊,停下來吃飯。一排有兩三家飯店,轎夫揀門面最軒昂的一家停下了。那家人家樓梯很奇怪,用荷葉邊式的白粉矮牆作為扶手,砌出極大的不規則的波浪形,非常像舞臺上圖案化的佈景。樓下就是一大間,黑魆魆,鬧烘烘的,也正像話劇開演前的舞臺。房頂上到處有各種食料累累地掛下來,一棵棵白菜,長條的鮮肉,最多的是豆付皮,與一種起泡的淡黃半透明的,一大張一大張的——不知是什麼。看上去都非常好吃。跑堂的同時也上灶,在大門口沙沙沙炒菜,用誇張的大動作抓把鹽,灑點蔥花,然後從另外一隻鍋裡,水淋淋地撈出一團湯麵,「刺啦」一聲投到油鍋裡,越發有飛沙走石之勢。門外有一個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著郵差綠的袴子,向白泥灶肚裡添柴。飯店裡流麗的熱鬧滿到街上去了。

  這一帶差不多每一個店裡都有一個強盜婆似的老闆娘坐鎮著,齊眉戴一頂粉紫絨線帽,左耳邊更綴著一隻孔雀藍的大絨球——也不知什麼時候興出來的這樣的打扮,活像個武生的戲裝。帽子底下長髮直披下來,面色焦黃,殺氣騰騰。這飯店也有一個老闆娘,坐在角落裡一張小青竹椅上數錢。我在靠近後門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了。坐了一會,那老闆娘慢慢地踅過來問:「客人吃什麼東西?」我叫了一碗面,因為怕他們敲外鄉人竹杠,我問明白了雞蛋是卅元一隻,才要了兩隻煎雞蛋。

  隔壁桌子上坐著三個小商人,面前只有一大盤子豆付皮炒青菜,他們一人吃了幾碗飯,也不知怎麼的竟能夠吃出酒酣耳熱的神氣。內中有一個人,生著高高的鷹鉤鼻子,厚沉沉的眼瞼,深深的眼睛,很像「歷史宮闈巨片」裡的大壞人。他極緊張地在那裡講生意經,手握著筷子,將筷子伸過去撳住對方的碗,要他特別注意這一點,說:「……一千六買進,賣出去一千八……」頸項向前努著,微微皺著眉,臉上有一種異常險惡的表情,很可能是一個紅衣大主教在那裡佈置他的陰謀。為很少的一點錢,令人看了覺得慘然。

  後門開出去,沒有兩步路便是下瀉的山坡,通著田畈。門首有個羊圈,一隻羊突然把它的很大的頭伸進來,叫了一聲「咩~~~!」昂著頭,穿著襤褸的皮衣,懶洋洋地十分落寞,像白俄婦女在中國小菜場上買菜,雖然搭不出什麼架子來,但依舊保持著一種異類的尊嚴。這頭羊和一屋子的吃客對看了一下,彼此好像都沒有得到什麼印象。它又掉過頭去向外面淡綠的田疇「咩~~~!」叫了一聲。那一聲叫出去,仿佛便結的人出了恭,痛苦而又鬆快。它身上有蝨子,它的卷毛髒得有些濕漉漉的。但是外面風和日麗,它很喜歡它的聲音遠遠傳開去,成為遠景的一部分,因又叫道:「咩~~~!」

  不知誰把一籃子菜放在後門口,一隻紅眼圈的小羊便來吃菜。它全然不曉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吃兩口,又發一回楞,嘴角須須囉囉拖下兩根細葉子。斷斷續續卻也吃了半晌。我恨不得告訴飯店裡的夥計:「一籃子菜都要給那個羊吃光了!」同時又恨不得催那羊快點吃,等會有人來了。

  老闆娘端了一碗面來,另外有個青花碟子裝,裡面油汪汪的,盛著兩隻煎雞蛋,卻是像蛋餃似的裡面塞著碎肉,上面灑著些醬油與蔥花。我想道:「原來鄉下的荷包蛋是這樣的,荷包裡不讓它空著。」付賬的時候,老闆娘說:「那雞蛋是給你特別加工的,」合到二百元一隻。同桌坐的一個陌生人吃的一碗炒飯,也糊裡糊塗的算在我賬上。後來還是那客人看不過去,說話了,老闆娘道:「我當你們是一起的呀!」結果還了我一百塊錢。

  我走出門來尋找轎夫,他們在隔壁一個小飯店裡圍著方桌坐在長板凳上,泡了一壺茶,大家把外面衣服都脫了,只剩下一件黑而破的汗衫背心。我說:「好走了吧?」他們說:「吃了飯就走。已經買了米,在那裡燒著了。」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我又不願意回到剛才那飯館子裡去,和那老闆娘相處。寧可在街上徜徉著。轎子停在石子路邊,顆顆小圓石頭嵌在黑泥裡。轎子上墊著我的一條玫瑰紅面子棉被,被角上拖在泥裡,糊了些泥漿。我看了很心痛——以後還得每天蓋在身上,蒙在頭上的,又沒法子洗它。我只得守在旁邊,不讓街上來往的母雞拉屎在上面。

  這裡正對著一爿店,裡面賣的是麻餅和黑芝麻棒糖。除這兩樣之外,櫃檯上還堆著兩小疊白紙小包,有人來買了一包,當場拆開來吃,裡面是五隻麻餅。櫃檯上另外一疊想必是包好的黑芝麻棒糖了。不過也許仍舊是麻餅。——這樣的店還開它做什麼呢?我看了半晌,慢慢的走過去看隔壁的一個裁縫鋪子。空空的,有一個裁縫很黯淡地在那裡做著軍裝。再過去一家店,更看不出來是賣什麼的,有個小女孩用機器卷制「土香煙。」那機器是薄薄的小小的一個洋鐵匣子放在八仙桌上,簡直像洋火盒子似的,仿佛可以呱嚌一聲把它踏個粉碎……這小地方,它給人一種奇異的影響,使一個人覺得自己充滿了破壞的力量,變得就像鄉村裡駐紮的兵,百無聊賴,晃著膀子踱來踱去,只想闖點禍……

  太陽曬過來,仿佛是熟門熟路來慣了的。太陽像一條黃狗攔街躺著。太陽在這裡老了。

  轎夫一頓飯吃了兩三個鐘頭。再上路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轎夫告訴另外一個——大概他去打聽過了我吃了些什麼——「肉絲湯麵,一百八。」不知為什麼,出之于非常滿意的口吻。

  再走二十里路,到了周村。周村的茅廁特別多而且觸目。一到這地方,先是接連一排十幾個小茅棚,都是迎面一個木板照壁架在大石頭上,遮住裡面背對背的兩個坑位。轎子一路抬過去,還是茅廁,還是茅廁。並沒有人在那裡登坑,一個也沒有。下午的陽光曬在屋頂上鋪的白蒼蒼的茅草上。

  茅廁完了,是一排店鋪。窄窄的一條石子路,對街攔著一道碎石矮牆,牆外什麼也沒有,想必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這邊的一個肉店裡出來一個婦人,捧著個大紅洋磁面盆,一盆髒水,她走過去往牆外一潑。看了嚇人一跳——那外面虛無飄渺的,她好像把一盆污水倒到碧雲天外去了。

  轎夫放下轎子歇腳,我又站在個小店門口,只見裡面一刀刀的草紙堆得很多。靠門卻有個玻璃櫥,裡面陳列著裝飾性的牙膏牙粉,髮夾的紙板,上面都印著明星照片。在這地方看見周曼華李麗華的倩笑,分外覺得荒涼。

  街上一個漢子挑著擔子,賣的又是黑芝麻棒糖。有個老婆婆,也不知是他親眷還是個老主顧,站住了絮絮叨叨問他打聽價錢。他仿佛不好意思起來,一定要送給她兩根黑芝麻棒糖,她卻虎起了臉,執意不收。推來讓去好一會,那小販嘻嘻的雖然笑著,臉上漸漸泛出紅色,有點不耐煩的樣子。那老婆子終於勉強接受了,手捏著兩根黏黏的黑芝麻棒糖,蹣跚地走開去。一轉背,小販臉上的笑容頓時換了地盤,移植到老婆子的衰頹下陷的臉上去。她半羞半喜地一步步走不見了。那麼硬的糖,她是決吃不動的。不知帶回去給什麼人吃。

  在這條街上的一列白色小店與茅廁之上,現出一抹遠山,兩三個淡青的峰頭。山背後的晴朗的天是耀眼的銀色。

  有一個香燭店裡高懸著一簇簇小紅蠟燭,像長形的紅果子,累累地掛下來。又有許多燈籠,每一個上面都是一個「周」字。如果燈籠上的字是以資鑒別的,這不是一點用處也沒有麼?轎夫去買了一盞描花小燈籠,掛在轎杠後面。我見了不由得著急起來,忍不住問道:「什麼時候可以到閔家莊呢?晚上還要趕路?」轎夫笑道:「不是的,我買了帶回家去的。過了年,正月裡,給小孩子玩的。」一路上這紅紅綠綠的小燈籠搖搖擺擺跟在我們後面,倒有一種溫暖的家庭的感覺。太陽一落,驟然冷起來了。深山裡的綠竹林子唏溜唏溜發出寒冷的聲音。路上遇見的人漸漸有這兩個轎夫的熟人了,漸漸有和他們稱兄道弟的他們自己族裡的人了。就快到閔家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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