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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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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他們這閣樓的板壁上挖了一個相當大的方洞,從這窗戶裡可以看見下面的客堂。劉媽偶一回頭,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你們金槐回來了。」金槐端了一張長板凳坐在他母親斜對面,兩人在那裡說話,臉色都很沉鬱。隔了一會,金槐便上來了,劉媽直讓他坐,在這低矮的屋頂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坐了下來,便微笑著問小艾:「你今天怎麼樣?可好了點沒有?」小艾笑道:「還是那樣。」金槐微皺著眉毛向她臉上望去,他坐在那裡,身子向前探著一點,兩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著,顯出那一種焦慮的樣子。 小艾倒覺得有點窘,心裡想他今天怎麼回事,當著人就是這樣。金槐默然地坐了一會,便又下樓去了。他一走,劉媽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為你的病他那麼著急。」小艾只是笑。劉媽又坐了一會,便說要走了,小艾也沒有十分挽留,她並不怎麼歡迎劉媽常來,因為劉媽雖然人還不壞,但是有點快嘴,來得多了,說話中間不免要把她的底細都洩露出來,小艾很不願意她同住的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為一般人對婢女總有的點看不起的,而她是一個最要強的人。 劉媽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卻有點害怕,先上來的時候還不很費事,現在站在門口低頭一看,那條梯子筆直的下去,簡直沒法下腳,只得一坐坐在門坎上,然後一步一步的往下挨。馮老太在下面攙扶著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著替她在背後拍打了兩下,原來剛才那一坐,褲子上坐了一大塊黑跡子。劉媽也笑了起來,自己也拍打了一陣子,便告辭出門,馮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 五十二 劉媽走了,馮老太便彎腰把地下晾著的青菜拾起來,卻歎了口氣,道:「早曉得少醃點菜了——又不能帶走。」金槐道:「送給別人醃好了。」說著,便轉身進去,匆匆的跑到閣樓上,向小艾說道:「我們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願意跟著去,就在這兩天裡頭就要動身。」小艾噯呀一聲,在枕上撐起半身向他望著。金槐是很興奮,自從上海成了孤島,雖然許多人還存著苟安的心理,有志氣些的人都到內地去了,金槐也未嘗不想去,不過在他的地位,當然是不可能。到香港去,那邊的環境總比這裡要好些。 他又微笑道:「剛才我跟媽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塊兒去,她回鄉下去。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好像不能走,怎麼辦呢?」小艾怔了一會,便道:「我想不要緊的,又不是什麼大病。」金槐向她望著,半天沒有作聲,然後說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硬撐著,路上一定要辛苦點的。還是我先去,你隨後再來吧。」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金槐道:「只好這樣了。」他坐在她對面,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著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並在一起。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們商量著什麼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著帶,香港天氣熱。小艾叫他把一隻熱水瓶帶去,金槐道:「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又笑道:「你一個人跑到那裡,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了——」 兩人表面上只管說說笑笑的,心裡卻有點發慌。小艾擁著一床大紅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裡,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在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裡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五十三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網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裡面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馮老太在旁邊看著,便道:「你在那兒找什麼?」金槐只含糊的應了一聲:「我看看可還有什麼東西要帶去的。」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那張照片呢?」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麼別的照片。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那張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點不大高興,咕嚕了一聲,道:「只剩那一張了怎麼也給人了。」 後來馮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乾淨了,烘乾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裡。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裡面有一個夾袋,他把一迭手帕向裡面一塞,裡面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東西,摸著冰冷的,扁平而光滑的,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著看,也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便望著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後也笑了。 這一天夜裡,金槐三點多鐘就起來了。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著沒有一會,所以也不願意驚醒她們,輕輕的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裡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略有點響動,小艾便驚醒了,掙扎著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來了。」她還有點睡眼朦矓,只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然後他就走了。她聽見他一路下去,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隨著那一聲「砰!」便有一陣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湧了進來。那寂靜幾乎是嘩嘩的沖進來,淹沒了這房間。桌上的鐘滴答滴答走著,也顯得特別的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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