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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四十

  這時候孤島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雖然國家觀念比較薄弱,究竟也覺得這是一樁不名譽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層憂悶。

  景藩回上海以後,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個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個朋友家裡設著一個乩壇,他現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離他家裡也不遠,他常常戴著一副黑眼鏡,扶著手杖,曬著太陽,悠然的緩步前往。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壇,跟他們唱和了幾首詩,對於時局也發表了一些議論。但是它雖然有問必答,似乎對於要緊些的事情卻抱定了天機不可洩露的宗旨,一點消息也不肯透露。

  因為那天景藩從那裡回去,一出大門沒走幾步路,就有兩人向他開搶,他那朋友家裡忽然聽見砰砰的幾聲槍響,從陽臺上望下去,只看見景藩倒臥在血泊裡,兇手已經跑了。這裡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通知他家裡,他姨太太秋老四趕到他朋友家裡,卻已經送到醫院裡去了。又趕到醫院裡,已經傷重身亡。秋老四只是掩面痛哭,對於辦理身後的事情卻不肯怎樣拿主意,因為這是花錢的事情。她叫傭人打了個電話給寅少爺,等寅少爺來了,一應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爺跟她要錢,她便哭著說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背了這許多債,哪兒還有錢。

  寅少爺只得另外去想法子,這一天大家忙亂了一天,送到殯儀館裡去殯殮,寅少爺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裡來。

  四十一

  那寅少爺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裡想五太太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這消息要是給她知道了,萬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還是等明天問過她的兄嫂,假使他們主張告訴她,也就與他無干了。當晚他就把陶媽和小艾都叫了來,說道:「老爺不在了。太太現在病著,你們暫時先不要告訴她。明天的報不要給她看,要是問起來就說沒有送來。」此外他也分頭知照了幾家近親,告訴他們這樁事情是瞞著五太太的,免得他們洩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舊有些親戚到他們這裡來致慰問之意,一半也是出於一種好奇心,見了五太太,當然也不說什麼,只說是來看看她。陶媽背著五太太便向他們打聽,從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實的真相,寅少爺昨天並沒有告訴她們,原來景藩是被暗殺的。小艾聽見了覺得非常激動。一方面覺得快意,同時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彷佛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

  這一天她見到金槐的時候,就把她從前那樁事情講給他聽。她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一來也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匆匆一面,這些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既然金槐也還沒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訴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來,她是一定要告訴他的。至於他一直沒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總是因為經濟的關係,據她所知,他拿到的一點工資總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過得非常刻苦,當然一時也談不到成家的話。在小艾的心理,也彷佛是寧願這樣延宕下去,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不著告訴他那些話。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說。

  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的說了出來。她好像是自己家裡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裡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訴給他聽。她又彷佛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為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態度顯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還活著,他真能夠殺了他。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種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鋪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幾扇迭在一起倚在牆上,小艾便挨著那旁邊站著。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小艾突然說道:「我進去了。」便轉過身來向衖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趕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的跑了進去。金槐站在那裡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才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才對,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她回去了一定覺得非常難過。他這一天回到家裡,心裡老這樣想著,也覺得非常難過。

  第二天他來得特別早些,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彷佛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悽惶。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氣了?」小艾笑了笑,道:「沒生氣。」金槐頓了一頓,方笑道:「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小艾笑道:「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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