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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這三姨太太從前在堂子裡的時候名字叫做憶妃老九,她嫁給五老爺有十多年了,能夠一直寵擅專房,在五老爺這樣一個沒長性的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五太太帶來的幾個傭人都是久已聽見說這三姨太太生得怎樣美貌,不過一直沒有見過。計算她的年齡,總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是嬌小身材,頭髮剪短了燙得亂蓬蓬的,斜掠下來掩住半邊面頰,臉上胭脂抹得紅紅的,家常穿著件雪青印度綢旗衫,敞著高領子,露出頸子上四五條紫紅色的揪痧痕跡。她用一隻細長的象牙煙嘴吸著香煙,說著一口蘇州官話,和五太太談得十分熱鬧。

  景藩不久也就回來了。五太太這幾年比從前又胖了,景藩一過四十,卻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婦兩人各趨極端。這一天天氣很熱,他一回來就把長衣脫了,穿著一身紡綢短衫褲,短衫下面拖出很長的一截深青繡白花的汗巾。烏亮的分發,刷得平平的貼在頭上。他和五太太初見面,不過問問她這一向老太太身體可好,又隨便問問上海家中的事情,態度卻很和悅,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見了他那樣拘束得難受了。

  憶妃想必和景藩預先說好了的,此後家下人等稱呼起來,不分什麼太太姨太太,一概稱為「東屋太太」,「西屋太太」,並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給五太太住,自己住了東屋,因為照例凡是「東」「西」並稱,譬如「東太后」「西太后」,總是「東」比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並不介意,對憶妃仍舊是極力的聯絡,沒事就到她房裡去坐著,說說笑笑,親密異常,而且到照相館裡去合拍了幾張照片,兩人四手交握,斜斜的站著拍了一張,同坐在一張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張。

  十三

  景藩和憶妃此後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總帶她一個。他們所交往的那些人裡面,有許多女眷都是些青樓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隨和,一點也不搭架子。她對於那種繁華場中的生活與那些魅麗的人物也未始沒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來了沒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訴她說,他這次到南京來,雖然有很好的門路,可惜運動費預備得不夠充裕,所以至今還沒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經羅掘俱空了,想來想去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飾去折變一筆款子出來,想必跟她商量她不會不答應的,一向知道她為人最是賢德。五太太聽了這話,當然沒有什麼說的,就把她的首飾箱子拿了出來給他挑揀,是值錢些的都拿了去了。

  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發表了,大家都十分興奮。景藩寫了信回去告訴上海家裡,一方面憶妃早就在那裡催著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這一天又在那裡和他交涉著,忽然看見有人在門口探了探頭,原來五太太有一件夾背心脫在憶妃房裡忘了帶回去了,所以差小艾來拿,小艾看見景藩在這裡,就沒敢冒冒失失的走進去。卻被憶妃看見了,便向景藩扁著嘴笑了一笑,輕聲道:「准是打發了來偷聽話的。」景藩便皺著眉喝道:「在那兒賊頭鬼腦的幹什麼?滾出去!」小艾忙走開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的時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這老爺的脾氣最難伺候。給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燙得不能下手,一個手巾把子絞起來,心裡都像被火灼傷了似的,火辣辣的燒痛起來。

  十四

  他們這裡有一架電話,裝在堂屋裡。有一天下午,電話鈴響了,剛巧小艾從堂屋裡走過,不見有人來接,只得走去接聽,是一個男子的聲氣,找老爺聽電話。小艾到憶妃房裡去說了,景藩才起來沒有一會,正在那裡剃鬍子,他向來是那種大爺脾氣,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還和憶妃說著話,把鬍子剃完了,方才趿著拖鞋走了出來拿起聽筒。不料那邊等不及,也說不定以為電話斷了,已經掛上了。景藩道:「咦,怎麼沒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來問道:「剛才是誰打來的?」小艾道:「他沒說。」景藩道:「放屁!他沒說,你怎麼不問?——你不會聽電話,誰叫你聽的?」一面罵著,走上來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滿心冤屈,不禁流下淚來。五太太在房裡聽見了,覺得她要是在旁不作聲,倒好像是護著丫頭,而且這小艾當著憶妃的那些傭人面前給她丟人,也實在是可氣,便也趕出房來,連打了小艾幾下,厲聲道:「下回什麼電話來你都不許去聽!事情全給你耽誤了!」正說著,電話鈴倒又響了起來,是剛才那個人又打了來了,邀景藩去吃花酒。這一天晚上景藩本來答應兩位太太陪她們去看戲的,已經定好了一個包廂,結果是憶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們租的這房子是兩家合住的,後面一個院子裡住著另外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新死了人,這天晚上正在那裡做佛事。憶妃房裡的幾個女傭知道她出去看戲總要到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們估量著他只有回來得更晚,便趁這機會溜了出去,到後面去看熱鬧去了。陶媽向來大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起的,今天卻也破了例,她本來是個吃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著一同去看放焰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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