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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十九

  張氏夫婦也不知道上海的情況。

  「奇怪,到現在還不見有信來。」張夫人道,「船都通了,難不成不帶信?」

  「有船了嗎?」琵琶驚呼道。

  「不多,而且擠得很。」

  「買得到船票嗎?」

  「不犯著去跟人擠。你知道排著等票的人有多少?」

  「至少把名字寫上去等啊。」

  「自然是可以。」張先生冷笑道,「黑市猖獗,哪裡知道什麼時候輪到你。」

  「坐船也不安全。」他太太道。

  「有轟炸?」

  「還有水雷。」張先生道。

  他太太的頭動了動,像說的是隔室的人,「聽說梅蘭芳坐船到上海,船沉了。」

  「梅蘭芳死了?」他是京戲名伶,三十年來在舞臺中扮演女人,在中國最遙遠的角落仍是最嬌美的女人,也是最漂亮的男人。

  「是謠傳。其實人在這裡。」張夫人低聲道,下巴勾了勾,微眨了下眼睛。

  「原來他在香港。」琵琶道。

  「他在這裡隱居。」張先生道。

  「現在給日本人抓了。」他太太道。

  「怎麼會?他又不是政治人物。」

  「這種時候有名的人總是頭一個倒霉。」張夫人道,「樹大招風啊。」

  「大家都知道他愛國。」張先生道,「他留起了鬍子,表示不演戲了。」

  「梅蘭芳留鬍子!——要等多久才能上船?」

  「放心,困在這裡的不止我們。」張夫人道。

  「再等等還許船會更多。」張先生道。

  他太太道:「還有一條路,走韶關。我們還拿不定主意。遠多了。」

  「是搭火車麼?」

  「是啊,到廣東換車。」

  「會不會比較貴?」

  「倒差不了多少,就是不知道在廣東得等多久。」

  琵琶默然。比比的錢可能不夠兩個人的食宿費用等等,她又不願問張氏夫婦借錢。

  「我們還沒決定怎麼走。」張夫人道。

  「等決定了,告訴我一聲好嗎?」

  「那還用說。」

  「你朋友呢?那個印度女孩子?」張先生道。

  「是啊,她怎麼樣?我們很喜歡她,你沒跟她說張先生的事吧?」

  「沒有。」回是這麼回,琵琶並不明所以。

  「我知道你不會說。」張夫人道,「只是隨口問問。我們跟重慶沒聯絡了,他在政府工作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人家還是知道他的名字,凡事小心點好。」

  「我誰也沒說。比比只知道我們是親戚。」

  「那就好,我也不會跟外人說。你知道我們認識的這個人怎麼樣嗎?一個薛先生?」她放低了聲音,俯身靠近,「他早就辭了重慶政府的工作了。日本人一進九龍就闖進他家裡,槍斃了他,還有他老婆兒子,又強姦了他女兒跟媳婦,把她們關在車庫裡。姑嫂兩個人逃了出來,什麼也沒有了。家裡什麼也沒留下。」

  她就事論事的聲口,像在抱怨有個朋友給了她的僕人太多酒錢,也不定是在別的小處上不留心。洪鐘似的嗓子同她圓墩墩的身材相輝映,不疾不徐,一句句道來,拋上天的球往下掉,砰砰砰往樓下滾。

  「日本人是怎麼找出他們的?」琵琶問道。

  「准定是有人帶路。那地方的流氓混混,就是這裡說的黑衫,趁火打劫的同一夥人。就是他們把屋裡的東西都洗劫一空。銅鑼灣這裡也是。我們家的老媽子很可靠,幸好有她看房子。」

  「那對姑嫂後來怎麼了?」

  「我不該說的,告訴你沒關係。她們來借錢,想到重慶去。所以我們才知道的。」

  故事說完了,她仍瞪著琵琶好半晌。張先生只是面色嚴峻。琵琶看得出他們必定也為自己的安危操心。她想,要不是為我母親,他們也不會困在香港。本來他們就預備到重慶去的。

  不能把薛先生一家的事告訴比比,她心上像壓了塊大石頭。校園裡總有滿臉無辜的日本兵一對一對地走來走去。闖入重慶官員家姦淫擄掠,殺人無算,在他們是封建武士劫掠城池嗎?倒像他們還需要藉口似的。類似的事件必然還有幾百件,只是她不知道。他們的狂歡已經結束了,搖身變為校園警察了。

  她決定問莫醫生有沒有辦法幫她們弄到船票。既然他主持救濟學生,遣返不也是他的職責?他住在辦公室,醫院病房後面的套房。過道上第一扇敞開的門往裡看,是個大房間,才下午就半明半暗。舒適破舊的大小沙發椅有種住家的氣氛。咪咪·蔡在擺餐具,抬眼瞭了一眼,不在意,回頭忙著自己的事。還是安潔琳·吳從暗處出來。

  「嗨,琵琶。」她說,驚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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