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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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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不是真當她會有什麼,那他是為虎作倀誣衊她?但是她沒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氣憤道:「念到書經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信箋依舊團皺了撩在桌上,也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 關了幾天,這天下午韓媽進來低聲說:「三小姐來了。」 二嬸三姑聽見了風聲,所以三姑來跟他們理論。九莉也興奮起來了。 「你千萬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韓媽恐嚇的輕聲說。 九莉帶笑點了點頭。當然這是替她打算的話。她自己也已經寫過一張字條交給韓媽送去: 「二叔: 娘是真的對我誤會了,請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 當然一看就撕了。韓媽沒說,她也沒問。 韓媽拖過一張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張臉看守著她。只避免與她對看。臉對臉坐得這樣近,九莉不禁有點反感。自從她挨了打抱著韓媽哭,覺得她的冷酷,已經知道她自己不過是韓媽的事業,她愛她的事業。過去一直以為只有韓媽喜歡她,就光因為她活著而且往上長,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撥兩看她將來有沒有出息。 突然聽見叫駡聲,在樓上樓梯口,聲帶緊得不像楚娣的聲音,一路嚷下樓梯,聽不清楚說什麼。才來了沒有一會。 乘此沖出去,也許可以跟三姑一塊走。 韓媽更緊張起來。 九莉坐著沒動,自己估量打不過她,而且也過不了大門口門警那一關。 又一天晚上韓媽進來收拾,低聲道:「講要你搬到小樓上去。」 「什麼小樓?」 「後頭的小樓。壞房子。」 九莉沒去過,只在走廊門口張望過一下,後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搖搖晃晃的樓廊,褪色的慘綠漆闌幹東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頭在這裡吊死過。 韓媽眼睛裡有種盤算的神氣,有點什麼家具可以搬進去,讓她住得舒服點。隨又輕聲道: 「好在還沒說呢。」 還沒來得及鎖進柴房,九莉生了場大病。韓媽去向翠華討藥,給了一盒萬金油。 發高熱,她夢見她父親帶她去兜風,到了郊區車夫開快車,夏夜的涼風吹得十分暢快。街燈越來越稀少,兩邊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閻瑞生王蓮英的案子,有點寒森森的。閻瑞生帶了個妓女到郊外兜風,為了她的首飾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這一類的事更覺得接近。 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點就瞞著韓媽逃了出去,跑到二嬸三姑那裡。一星期後韓媽把她小時候的一隻首飾箱送了來,見了蕊秋叫了聲「太太!」用她那厭情洋溢的聲口。 ※ ※ ※ 蕊秋也照舊答應著,問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們說什麼?」 韓媽半霎了霎眼睛,輕聲笑道:「沒說什麼。」 九莉知道蕊秋這一向錢緊,但是韓媽去後她說:「我給了她五塊錢。看老奶奶可憐,七八十歲的人,叫她洗被單。這才知道厲害了,從前對我那樣,現在一比才知道了。」 「她從前怎樣?」九莉問。 「哈,從前我們走的時候,你沒看見這些大媽們一個個的那樣子呵——!臨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見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說:『行李我扣下了!』這些人在旁邊那神氣呵——都氣死人。」 楚娣在洋行裡找了個事,不大在家。卞家兩個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紹留學生,她們都健美。從前楚娣那裡也有一種有目標有紀律的氣氛,是個訴訟廠,現在是個婚姻廠,同時有幾件在進行。卞家的人來得川流不息。 「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說。 南西也常來。 楚娣背後攬眉笑道:「啊呦,那南西,」 九莉知道是說她的化妝衣著不像良家婦女。 蕊秋道:「你沒看見她剛到巴黎的時候小可憐似的。認識了查禮,一吵架就跑來哭。總算查禮倒是跟她結了婚。到現在他家裡人還看不起她,他們家守舊。」 蕊秋不是跟他們一塊回來的。她有個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彎到東南亞去了一趟。 「爪哇人什麼樣子?」九莉問。 「大扁臉,沒什麼好看。」 她喜歡蕊秋帶回來的兩幅埃及剪布畫,米色粗布上,縫釘上橙紅的人牽著駱駝,遠處有三座褪色的老藍布金字塔,品字式懸在半空中。她剛在古代史上發現了苗條的古埃及人,奇怪他們的面型身段有東方美。 「埃及人什麼樣子?」 蕊秋微撮著嘴唇考慮了一下。「沒什麼好看。大扁臉。」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彈簧褥子奇軟,像個大粉撲子,早上她從裡床爬出來,挪一步,床一抖,無論怎樣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總是鬧「睡得不夠就眼皮折得不對,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 她怕問蕊秋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半個城,從越界築路走到西青會補課。走過跑馬廳,綠草坪上有幾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擠奶的羊。物以稀為貴,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說「貴死了!」這時候西方有這一說,認為羊奶特別滋補,使人年青。 她從家裡墊在鞋底帶出來的一張五元鈔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壺,幸而是純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國貨,花了三塊錢。蕊秋沒說什麼。母親節這天走過一爿花店,見櫥窗裡一叢芍藥,有一朵開得最好,長圓形的花,深粉紅色複瓣,老金黃色花心,她覺得像蕊秋。走進去指著它笑問:「我只要一朵。多少錢?」 「七角錢。」店裡的人是個小老僕歐,穿著白布長衫,蒼黃的臉,特別殷勤的帶笑抽出這一朵,小心翼翼用綠色蠟紙包裹起來,再包上白紙,像嬰兒的繈褓一樣,只露出一朵花的臉,表示不嫌買得太少。 「我給二嬸的,」她遞給蕊秋。蕊秋卸去白紙綠紙卷,露出花蒂,原來這朵花太沉重,蒂子斷了,用根鐵絲支撐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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