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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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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 金槐道:「也只好這樣了。」他坐在她對面,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著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並在一起。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們商量著什麼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著帶,香港天氣熱。小艾叫他把一隻熱水瓶帶去,金槐道: 「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又笑道: 「你一個人跑到那裡,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了?」 兩人表面上只管說說笑笑的,心裡卻有點發慌,小艾擁著一床大紅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裡,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在那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裡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網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裡面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馮老太在旁邊看著,便道:「你在那兒找什麼?」 金槐只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看看可還有什麼東西要帶去的。」 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那張照片呢?」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麼別的照片。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那張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點不大高興,咕嚕了一聲,道:「只剩那一張了,怎麼也給人了。」後來馮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乾淨了,烘乾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裡。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裡面有一個夾袋,他把一疊手帕向裡面一塞,裡面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東西,摸著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著看,也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看,便望著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後也笑了。 這一天夜裡,金槐三點多鐘就起來了。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著沒有一會,所以也不願意驚醒她們,輕輕地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裡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略有點響動,小艾便驚醒了,掙所著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來了,」她還有點睡眼蒙朧,只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然後他就走了。她聽見他一路下去,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隨著那一聲「砰!」便有一陣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湧了進來。那寂靜幾乎是嘩嘩的沖進來,淹沒了這房間。桌上的鐘滴嗒滴嗒走著,也顯得特別的響。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後,不久就有信來,說那邊房子已經找好了,月底又匯了點錢來。這裡小艾也托樓下住的一個孫先生給寫了回信去,又寫了封信給鄉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來一趟,把母親接回去。一切佈置就緒,小艾的病卻是老不見好,心裡非常著急。馮老太也說是看這樣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們這附近有一家國藥店,店裡有一個醫生常住在那裡,診金比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兩帖藥,也不甚見效。她那大伯馮金福倒已經來了。小艾結婚後一直也沒有回鄉下去過,所以還是第一次見面。 金福來了少不得總有一兩天的耽擱,也沒有地方住,只得在樓下的客堂裡搭了個鋪。他們這客堂後面攔掉一半,作為另一個房間租了出去,前面卻把一排~*扇全都拆了,擴展到天井裡,占去半個天井,所以名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裡風颼颼的,睡在那裡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沒到上海來過了,他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吃了碗泡飯,便說要到外面去遛遛。出去沒一會,卻退回來了,說外面亂得很,馬路上走不通。馮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在床上,卻說:「媽,你聽,今天外頭怎麼這樣鬧嚷嚷的。」 住在客堂後面的孫先生是在一個洋行裡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時出去上班,這時候也退了回來,帶來了驚人的消息,說日本兵開進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惺,亂得一塌糊塗。 這一天大家都關著門守在家裡,沒有出去。孫先生到隔壁去借打電話,起初一直打不通,因為電話太忙碌。直到晚飯後方才接通了,也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日本人同日進攻香港,孫先生回來一說,小艾聽見說香港已經打起來了,面上也還不肯露出十分著急的樣子,反而用話去寬慰馮老太。雖說金槐在香港是舉目無親,單身一個人陷在那裡,但是他們印刷所裡這次去了那麼許多職工,大家緩急之間總也有個照應。而且香港那麼大地方,那麼多人呢,不見得單是他就會遇到危險。說是這樣說,急也還是一樣的急。小艾別的不懊悔,只恨她自己沒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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