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艾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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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太太在這裡拷問小艾,那邊憶妃也在那裡向景藩質問,景藩卻是一口就承認了。憶妃跟他鬧,他只是微笑著說:「誰當真要她。你何必這樣認真。」又瞅著她笑了笑,道:「誰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儘管是這種口吻,憶妃終究放心不下,尤其因為根據報告,小艾恐怕已經有了身孕,憶妃自己這些年來一直盼望著有個孩子,但是始終就沒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個孩子,那是名正言順的竟要冊立為姨太太了,勢必要影響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動怒,只管釘著他和他吵鬧,要他馬上把那丫頭給打發了。景藩後來不耐煩起來,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為這樁事情有些委決不下,因為盤問小艾,知道她有喜了,無論如何,總是老爺的一點骨血,五太太甚至於想著,自己一直想要一個小孩子,只是不能如願,他前妻生的一兒一女是和她沒有什麼感情的,這一個小孩子要是一生下來就由她撫養,總該兩樣些吧?但是這孩子生下來以後,卻把小艾怎樣處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發應了人家說的那話,說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謀,誠心地叫自己的丫頭去籠絡老爺。 要是把她打發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爺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五太太心裡斟酌著,不免左右為難起來,剛才拿著打小艾的一隻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後兩步坐在梳粧檯前面的一隻方凳上。小艾背著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著,抬起一隻手臂把臉枕在臂彎裡,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裡發一會愣,又指著她罵個一兩聲,但是火氣似乎下去些了,陶媽便在旁邊解勸著,正要替她挽起頭髮來繼續梳頭,忽見憶妃氣乎乎的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不覺怔了一怔。 憶妃一言不發地走進來,一把揪住小艾的頭髮,也並不毆打,只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腳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媽看這樣子,簡直要出人命,卻也不便上前拉勸,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頭無論犯了什麼法,總是五太太的丫頭,有什麼不好,也該告訴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責罰她。哪有這樣的道理,就這麼闖到太太房裡來,當著太太的面打她的丫頭,也太目中無人了。五太太也覺得實在有點面子上下不來,坐在那裡氣得手足冰冷。這時小艾卻已經一掙掙脫了,跳到一張椅子背後躲著,憶妃搶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張椅子高高地舉起來,迎頭劈下去。 陶媽不覺吃了一驚,也來不及喝阻,心裡想這孩子不知輕重,這是以下犯上,簡直造反了,忙從後面奔上去,緊緊執住她兩隻胳膊,憶妃本來有兩個女僕跟了來,在房門口觀望著,至此便一擁而上,奪下那張椅子。憶妃又驚又氣,趁這機會便用盡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腳踢去,眾人不由得一聲「噯喲!」齊聲叫了出來,看小艾時,已經面色慘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陣亂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憶妃心裡雖然也有些害怕,嘴裡也還是罵罵咧咧的,自有她的傭人把她勸回房中。 一刹那間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梳粧檯前的方凳上。經過剛才的一場大鬧,屋子裡亂得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的一隻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下去,蜿蜒一線茶汁慢慢地流過來,五太太眼看著它像一條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著,向她的腳邊爬過來,她的腳也不知怎麼,依舊一動也不動。 隔了有一會工夫,陶媽方才走了進來,悄悄地說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兒打滾,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產了。」 五太太便道:「讓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給她氣死了!」陶媽拿起梳子來又來替她梳頭,五太太忽然一轉念,又吩咐陶媽道:「去告訴老爺去。」陶媽哼了一聲,冷笑道: 「老爺!剛才那邊跟他鬧了一場,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語了。 憶妃和五太太之間,雖然並沒有怎樣正面衝突過,也已經鬧得很僵了。五太太當晚就沒有出來吃飯。這時候小艾已經小產了,陶媽告訴五太太,還是一個男孩子,五太太聽了,不由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覺。憶妃聽見這話,卻是覺得僥倖,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著小艾總是個禍根,因此急於要把她隨便給個人。陶媽聽見這話,便又來告訴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說:「讓她嫁掉了算了!——給她氣死了!」 陶媽卻極力的攛掇五太太,叫她無論如何要賭這口氣,倒偏要把小艾留著,不要讓憶妃趁了願。但是結果也並不是出於五太太的力量,卻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兜攬這件事,家裡這些女傭誰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傭也不敢要她,因為怕得罪了老爺。憶妃後來急了,要叫人販子來賣了她。向來他們這種大宅門裡,只有買人,沒有賣人之說,憶妃固然是不管這些,但是小艾自從小產以後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燒,一拖幾個月,把人拖得不像樣子,所以說是要賣她,也沒有成為事實。 小艾的病,五太太說她是自作自受,也並沒有給她醫治。 五太太對小艾實在是有一點恨,因為她心裡總覺得,要不是出了這樁事情,大家都過得和和氣氣的。現在給這樣一來,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東流。 現在倒成了個僵局,五太太和憶妃一直也沒見面,憶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緊,不許他上這邊來。五太太總是在自己房裡吃飯,他們這裡的廚子本來也是憶妃用進來的。給五太太這邊預備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壞。同時陶媽也天天向五太太訴苦,說那些別的傭人怎樣欺負她。陶媽在上海那時候一向是「自在為王」慣了的,哪裡受得了這個氣,就極力的勸五太太回上海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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