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艾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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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什麼東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來就拿起雞毛撣帚呼呼地抽她!後道:「下回還敢吧? 還敢不敢了?」有時候也罰跪,罰她不許吃飯。小艾這孩子,本來是怎樣一個性情,是也看不出來了,似乎只是陰沉而呆笨。剛來的時候,問她家裡有些什麼人,她也答不上來,大家都笑,說哪有這樣快倒已經不記得了。其實記是記得的,不過越是問,她越是不說,因為除此以外她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示絲毫的反抗。漸漸的也就真的忘記了。仿佛家裡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漸漸的連這一點也都不確定起來。也是因為在這樣小的年紀,就突然的好像連根拔了起來,而且落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整個地覺得昏亂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裡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傭要講究些,照例給她穿得花花綠綠的很是鮮豔,也常常把六孫小組的舊衣服給她穿。六孫小姐是五老爺前頭的太太生的那個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孫小姐那些綾羅綢緞的衣服,質地又不結實,顏色又嬌嫩,被小艾穿著操作,有時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汙損了,不免又是一場打罵,說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體實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結實。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話,會長得怎樣健壯,簡直很難想像。六孫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總也有十四五歲了,個子不高,圓臉,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點吊眼梢。臉上長得很「喜相」,雖然她很少帶笑容的。也許因為終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她的皮膚是陰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樣的瓷實。 那年正是北伐以後,到南京去謀事的人很多。五老爺也到南京去活動去了,帶著姨太太一塊兒去,在南京賃下了房子住著,住了些時,忽然寫了封信來,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裡的人聽見這話都非常驚異,在背後議論著,大都認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花頭。五太太雖然也和她們同樣地覺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種解釋,她想著一個人年紀大些,閱歷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會念起夫婦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裡替他照應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一個男孩子也大了,在一個洋學堂裡念書,女孩子呢也已經嫁了。她在這方面的責任已了。 從前沒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為有一個女孩子在她身邊——如果把六孫小姐也帶著,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評的,甚而至於對她的婚事也有妨礙。現在當然沒有這些問題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當下就去整理行裝,把陶媽劉媽小艾都帶去,單留下一個粗做的女傭看守房間,照管那一群貓。她想著要是把貓也帶了去,給家裡這些人看著,好像這一去就不打算回來了,倒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爺恐怕也不喜歡貓。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僕人在車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裡。五老爺有應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裡,三姨太太很客氣地招待著,但是卻改了稱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間或是平輩的親戚的稱呼,無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來是抱著妥協的決心的,所以態度也非常謙遜,而且跟她非常親熱。當下兩人前嫌盡釋,五太太擦了把臉,姨太太便陪著她一同用飯。 這三姨太太從前在堂子裡的時候名字叫做憶妃老九,她嫁給五老爺有十多年了,能夠一直寵擅專房,在五老爺這樣一個沒長性的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五太太帶來的幾個傭人都是久已聽見說這三姨太太生得怎樣美貌。不過一直沒有見過。計算她的年齡,總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是嬌小身材,頭髮剪短了燙得亂蓬蓬的,斜掠下來掩住半邊面頰,臉上胭脂抹得紅紅的,家常穿著件雪青印度綢旗衫,敞著高領子,露出頸子上四五條紫紅色的揪痧的痕跡。她用一隻細長的象牙煙嘴吸著香煙,說著一口蘇州官話,和五太太談得十分熱鬧。 景藩不久也就回來了,五太太這幾年比從前又胖了,景藩一過四十歲,卻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婦兩人各趨極端。這一天天氣很熱,他一回來就把長衣脫了,穿著一身紡綢短衫褲,短衫下面拖出很長的一截深青繡白花的汗巾。烏亮的分發,刷得平平的貼在頭上。他和五太太初見面,不過問問她這一向老太太身體可好,又隨便問問上海家中的事情,態度卻很和悅,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見了他那樣拘束得難受了。 憶妃想必和景藩預先說好了的,此後家下人等稱呼起來,不分什麼太太姨太太,一概稱為「東屋太太」,「西屋太太」,並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給五太太住,自己住了東屋,因為照例凡是「東」「西」並稱,譬如「東太后」「西太后」,總是「東」比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並不介意,對憶妃仍舊是極力地聯絡,沒事就到她房裡去坐著,說說笑笑,親密異常,而且到照相館裡去合拍了幾張照片,兩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著拍了一張,同坐在一張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張。 景藩和憶妃此後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總帶她一個。他們所交往的那些人裡面,有許多女眷都是些青樓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隨和,一點也不搭架子。她對於那種繁華場中的生活與那些魅麗的人物也未始沒有羡慕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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