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四四


  以後決不能讓它再發生了——只這一次。

  然而他現在只看見她的嘴,彷佛他一切的苦楚的問題都有了答案,在長年的黑暗裡瞎了眼的

  人忽然看見一縷光,他的思想是簡單的,寶灩害怕起來。當著許多人,他看著她,顯然一切都變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失禮,不大肯來了,於是他約她出去。

  她在電話上推說今天有事,答應一有空就給他打電話。

  「要早一點打來,」他叮囑。

  「明天早上五點鐘打來,——夠早麼?」還是鎮靜地開著玩笑,藏過了她的傷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夠了她,又有別的指望,於是她想,還是到他家來的好。他和她考慮到離婚的問題,這樣想,那樣想,只是痛苦著。現在他天天同太太鬧,孩子們也遭殃。寶灩加倍地撫慰他們,帶來了餛飩皮和她家特製的薺菜拌肉餡子,去廚房裡忙出忙進。羅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種小姐的尊貴所懾服。後來想必是下了結論,並沒有錯疑,因為寶灩覺得她的態度漸漸強硬起來,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黃昏時候,僕人風急火急把寶灩請了去。潛之將一隻墨水瓶砸到牆上,藍水淋漓一大塊漬子,他太太也跟著跌到牆上去。老媽子上前去攙,口中數落道:「我們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肚子了——三個月了哩!」

  寶灩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潛之把他往一邊推,沙著喉嚨責問:「你怎麼能夠——你怎麼能夠——」眼淚繼續流下來。她吸住了氣,推開了潛之,又來勸羅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呢,簡直瘋了,越鬧越不象樣了,你知道他的脾氣的,不同他計較!三個月了!」她慌裡慌張,各種無味的假話從她嘴裡滔滔流出來:「也該預備起來了,我給她打一套絨線的小衣裳。喂,寶寶,要做哥哥了,以後不作興哭了,聽媽媽的話,聽爸爸的話,知道了嗎?」

  她走了出來,已經是晚上了,下著銀絲細雨,天老是暗不下來,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的夜裡現出一家一家淡黃灰的房屋,淡黑的鏡面似的街道。都還沒點燈,望過去只有遠遠的一盞燈,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滅了。這些話她不便說給我聽,因為大家都是沒結過婚的。她就說:「我許久沒去了。希望他們快樂。聽說他太太胖了起來了。」

  「他呢?」

  「他還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點點!」她把手合攏來比著。

  「哎啲!」

  「他有肺病,看樣子不久要死了。」她淒清地微笑著,原諒了他。「呵,愛玲,到現在,他吃飯的時候還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擺在桌上,只當我在那裡,而且總歸要燒兩樣我喜歡吃的菜。愛玲,你替我想想,我應當怎樣呢?」

  「我的話你一定聽不進去的。但是,為什麼不試著看看,可有什麼別的人,也許有你喜歡的呢?」

  她帶笑歎息了。「愛玲,現在的上海……是個人物,也不會在上海了!」

  「那為什麼不到內地去試試看呢?我想像羅先生那樣的人,內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著,眼睛裡卻荒涼起來。

  我又說:「他為什麼不能夠離婚呢?」

  她扯著袖口,低頭看著青綢裡子。「他有三個小孩,孩子是無辜的,我不能讓他們犧牲了一生的幸福罷?」太陽光裡,珍珠蘭的影子,細細的一枝一葉,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麗的日子使我發急起來。「可是寶灩,我自己就是離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並不比別的孩子特別地不快樂。而且你即使樣樣都顧慮到小孩的快樂,他長大的時候或許也有許多別的緣故使他不快樂的。無論如何,現在你痛苦,他痛苦,這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過你不知道,他就是離了婚,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

  我也覺得這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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