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三三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人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著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老師你看你看!」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裡去,道:「別又凍著了!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著看看,邊上都裂開了。她微笑著,便從皮包裡取出一張別著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老師,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的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茵道:「那麼你就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老師呢?」小蠻道:「老師去給我做橘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裡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的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摣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著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嚜!」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麼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摀著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老師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著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復看著。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適。」還有一個盒子,他說:「上回好像看見你有個熱水瓶破了,我帶了一個來。」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著,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的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著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嘗嘗,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正在用調羹替他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面拆著,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得太晚了!」家茵讀著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  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元。這簡直是笑話嚜!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肯去做?」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著——」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著臉扶著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子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

  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再也不去洗它了。留著做個紀念。」家茵也不作聲,只管低著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漉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著。」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臺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裡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裡面。家茵靠在床攔杆上遠遠的望著他,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裡帶著淒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的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部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裡,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衖堂裡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著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火極了,反倒收了淚,道:「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裡,只摸出一隻空煙匣,因道:「喂,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裡,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別啊!」家茵詫異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

  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們小姐發睥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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