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二〇


  漏網之魚倒已經這麼大了。怎麼能跟父母住一間房,多麼不便。苑梅這一想,馬上覺得不應該,雖說久別勝新婚,人家年紀不輕了,怎麼想到這上頭去。子範剛走,難道倒已經心理不正常起來了?現代心理學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親就氣她不肯念書——就喜歡她一個人,這樣使他失望,中學畢業就跟一個同學的哥哥結婚了,家裡非常反對。她從小家裡有錢,所以不重視錢,現在可受別了。要跟子範一塊去是免開尊口,他去已經是個意外的機會。她是感染了戰後美國的風氣,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隻背袋駝著嬰兒,天下去得。連男孩都自動放棄大學學位,不慕榮利,追求平實的生活。

  子垘本來已經放棄了,找了個事,還不夠養家,婚後還是跟他父母住。美國也是小夫婦起初還是住在老家裡,不過他們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這時候又倒蹦出這麼個機會來。難道還要他放棄一次?彷佛說不過去。

  他走了,丟下她一個人吊兒郎當,就連在娘家都不大合適,當她是個大人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出去找個事做,免得成天沒事幹,中學畢業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過,他們面子上下不來。

  最氣人的是如果沒有結婚,正好跟他一塊去——她父親求之不得,供給她出國進大學。這時候只好眼看著弟弟妹妹一個個出去,也不能眼紅。

  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遠在萬裡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愛他,以為他沒人要,沒有神話裡一樣美麗的公主會愛上他。

  她母親當初就是跟父親一塊出去的,她還是在外國出世的,兩三歲才托便人帶她回來,什麼都不記得,多冤!聽上去她母親在外國也不快樂。多冤!

  其實伍太太幾乎從來不提在國外那幾年。只有一次,回國後初次見到荀太太,講起在外面的伙食問題,「還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噥了一聲,卻又猝然道:「說是紅燒肉要先炸一下。」

  荀太太怔了一怔,抗議地一聲嬌叫:「不用啊!」

  「說要先炸嚜,」伍太太淡然重複了一句。

  荀太太也換了不確定的口氣,只喃喃的半自言自語:「用不著炸嚜!」

  「噯,說是要先炸。」像是聲明她不負責任,反正是有這話。

  她雖然沒像荀太太「三日入廚下,」也沒多享幾天福,出閣不久就出國了。不會做菜,紅燒肉總會做的,但是做出來總是亮汪汪的一鍋油,裡面浮著幾小塊黑不溜啾的瘦肉。伍先生氣得說:「上中學時候偷著拿兩個臉盆倒扣著燉的還比這好。」

  後來有一次開中國學生會,遇見兩個女生——她們雖然平日不開伙食,常常男朋女友大家合夥打牙祭——聽她們說紅燒肉要先炸過,將信將疑。她們又不是華僑,不然還以為是廣東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廣東人福建人也吃紅燒肉的話。回去如法炮製,彷佛好些,不過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難,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回國幾年後,有一次她拿著一隻豬皮白手袋給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們的肉沒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們紅燒肉要炸——沒皮!不然肥肉都化了。」

  「噯,是說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沒聽懂。她為它煩惱了那麼久的事,原來有個簡單的解釋,倒彷佛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一個紅燒肉,梳一個頭,就夠她受的。本來也不是非梳頭不可,穿中式裙襖,總不能剪髮。當時旗袍還沒有聞名國際,在國外都穿洋服,只帶一兩套亮片子繡花裙襖或是梯形旗袍,在化裝跳舞會上穿。就她一個人怕羞不肯改裝,依舊一件仿古小折枝織花「摹本緞」短襖,大圓角下擺不長不短的黑綢縐襇裙,距下緣半尺密密層層鑲著幾道松花彩蛋花邊,也足有半尺闊,倒像前清襖袖上的三鑲三滾,大鑲大滾,反而引人注目。她也不是不知道。也是因為他至少看慣了她這樣子,驟然換個樣子就怕更覺得醜八怪似的。好在她又不上學,就觸目點也沒關係。

  他倒也沒說什麼。一直聽見外國人誇讚中國女人的服裝美麗,外國女太太們更是「哦」呀「啊」的沒口子稱道,漆黑的長髮又更視為一個美點;他沒想到東方美人沒有胖胖的戴眼鏡的。

  他們定親的時候就聽見說她是個學貫中西的女學士,親戚間出名的。但是因為害羞,外國人總以為她不懂英文。她那一身異國風味的裝束也是一道屏障。拖著個不善家務又不會應酬的醜太太到東到西,他不免怨聲載道。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總要糾合男女友人到歐洲各地旅行觀光。一到了言語不通的地方,就像掉到漿糊缸裡,還要定旅館,換錢,看地圖,看菜單,看賬單,坐地鐵,趕火車,趕導遊公交車。是他組織的旅行團,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亂子飽受褒眨。女留學生物以稀為貴,一出國門身價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內中真會出個把要人太太。伍先生對她們小心翼翼,地道紳士作風,止于培植關係,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顧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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