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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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遠晃著膀子來了個人,白汗衫,唐裝白布袴。她早有戒心,饒躲著讓著,還是給撞上了,正中要害。這些人像傍晚半空中成群撲面的蚊蚋,她還捨不得錯過最後的一個機會看看廣州,橫了心還往前走。只聽一聲呼哨,大有舉族來侵之勢,才把她嚇退了,匆匆折回旅館。中國人怎麼會這樣?想必是廣東人欺生。其實她並不是個典型的上海妹,不過比本地人高大些,膚色暗黃,長長的臉有點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還有個長長的酒渦,倒是看不出三十歲的人;圓圓的方肩膀,胸部也還飽滿,穿件藍色密點碎白花布旗袍,衣領既矮,又沒襯硬裡子,一望而知是大陸出來的,不是香港回來探親的廣東同鄉。 如果這不過是廣東人歧視外省人,過境揩油,上海怎麼也這樣?前一向她晚上出去給兩個孩子補課,常碰見釘梢。有一次一個四五十歲瘦長身材穿長衫的同走了幾條街,念念有詞道:「你像我認識的一個人。真的,像極了。真的——你看。」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照片來拿著給她看。一面走,照片像浮標在水中一起一落,還謹慎的保持距離,不會一不小心碰到她胸部。 她幾次中途過街都甩不掉他,相片送到她眼底有一會了,終於忍不住好奇,撣眼看了看。光滑的二吋照已經有很多縐紋了,但是一瞥間也看得出是戶外拍的,一個大美人兒,跟她一點也不像。 這一瞥使他大受鼓勵,她加速步伐,他也灑開大步跟上,沉重的線呢長袍下擺開叉,捲動起來拍打著她的腿肚子。 「一淘吃飯去。吃飯去,我告訴你她的事……。好哦?一淘吃飯去。」聲音有點心虛,反映口袋的空虛,彷佛怕她真會答應,就連吃小館子也會下不來台。她猜是個失業的舊式寧波商店的夥計,高鼻子濃眉,一個半老小白臉。 走得急了,漸漸踉踉蹌蹌往她這邊倒過來,把她往牆上擠。 不行。剛巧前面有家電影院,門口冷冷清清沒什麼人,不過燈光比較亮。她忙趕過去往裡一鑽,在售票窗前也不敢回顧,買了票在黑暗中入場。只有後座人多些,她揀了個兩邊都有人的座位坐下。 正在演一場蘇俄短片,蘇聯土耳其斯坦的果園紀錄片,配的音響像印度音樂,大概南亞中東都是這一個系統,笛子吹得一扭一扭的,忽高忽低回環不已,有點像噴吶,但是異國情調很濃。集體農場上有修飾得這樣齊整的黑髮美人?她采下一串葡萄,一個特寫,仰著頭微笑著,一顆顆咬下來吃。是中東的一個特點。西至意大利據說都是如此,女人嘴上的汗毛特別重,毛髮又濃黑。無情的水銀燈下,拍出來竟是兩撇小鬍子。 觀眾起初寂然,前座忽有人朗聲道:「鬍鬚這樣長,還要吃葡萄呢!」 零零落落迸發一陣哄笑,幾乎立即制止了。 嘉寶演瑞典女王有個出名的愛情場面,也是仰臥著吃一串葡萄,似乎帶有性的象徵意味。 兩三年了,上海人倒也還是這樣,洛貞想。 散場的時候,燈光一亮,赫然見那釘梢的在前三排站起來,正轉身向她望過來。 大概看見她陡然變色,出來的時候他在人叢中沒再出現。 這人當然是個老手了,用相片的這一著顯然試過多次。但是沒他這一套的照樣也釘,成為一時風氣。她想是世界末日前夕的感覺。共產黨剛來的時候,小市民不知厲害,兩三年下來,有點數了。這是自己的命運交到了別人手裡之後,給在腦後掐住了脖子,一種蠢動蠕動,乘還可以這樣,就這樣。恐懼的面容也沒有定型的,可以是千面人。 船上的西崽來請吃飯,餐室就在這一排艙房末尾一間,也不比艙房大多少。剛才上船的一男一女已經來了,大家微笑著略點了個頭。圍著一張方桌坐下。顯然二等就是他們三個人,她十分慶倖。 她最初的印象是這兩個人有點奇形怪狀,其實不過是因為二人一黃一黑,一大一小,而是男的瘦小——女的也不過胖胖的中等身材,但是男的實在三寸丁。女的現在脫了那頂二〇、三〇年代的呢帽,只是個華僑模樣的東方婦人,腦後梳個小髻,黃胖栗子臉——剝了殼的糖炒栗子。男的黑得嚇人一跳,不是黑種人的紫褐色或巧克力色,或是黑得發亮,而是炭灰色,一個蒼黑的鬼影子,使人想起「新鬼大,故鬼小。」倒是一張西式小長臉,戴眼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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