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惘然記 | 上頁 下頁


  那店主見他二人毫無反應,也沒摘下一隻來看看,便又送回保險箱道:「我還有這只。」這只裝在深藍絲絨小盒子裡,是粉紅鑽石,有豌豆大。

  不是說粉紅鑽也是有價無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釋重負。看不出這爿店,總算替她爭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帶到這麼個破地方來——敲竹槓又不在行,小廣東到上海,成了「大鄉里」。其實,馬上鎗聲一響,眼前這一切都粉碎了,還有什麼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裡不信,因為全神在抗拒著,第一是不敢朝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異,被他看出來。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輕聲笑道:「噯,這只好像好點。」

  她腦後有點寒颼颼的,樓下兩邊櫥窗,中嵌玻璃門,一片晶澈,在她背後展開,就像有兩層樓高的落地大窗,隨時都可以爆破。一方面這小店睡沉沉的,只隱隱聽見市聲——戰時街上不大有汽車,難得撳聲喇叭。那沉酣的空氣溫暖的重壓,像棉被搗在臉上。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

  她把戒指就著檯燈的光翻來覆去細看。在這幽暗的陽臺上,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會在樓座前排掉過身來背對著樓下。

  「六克拉。戴上試試。」那店主說。

  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牆跟斜倚著的大鏡子照著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是天方夜譚裡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的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可惜不過是舞臺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

  「這只怎麼樣?」易先生又說。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歡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沒有毛病,我是看不出來。」

  他們只管自己細聲談笑。她是內地學校出身,雖然廣州開商埠最早,並不像香港的書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說英語的時候總是聲音極低。這印度老闆見言語不太通,把生意經都免了。三言兩語就講妥價錢,十一根大條子,明天送來,份量不足照補,多了找還。

  只有一千零一夜裡才有這樣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譚裡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點擔心。他們大概想不到出來得這麼快。她從舞臺經驗上知道,就是臺詞占的時間最多。

  「要他開個單子吧?」她說。想必明天總是預備派人來,送條子領貨。

  店主已經在開單據。戒指也脫下來還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後的輕鬆,兩人並坐著,都往後靠了靠。這一剎那間彷佛只有他們倆在一起。她輕聲笑道:「現在都是條子。連定錢都不要。」

  「還好不要,我出來從來不帶錢。」

  她跟他們混了這些時,也知道總是副官付帳,特權階級從來不自己口袋裡掏錢的。今天出來當然沒帶副官,為了保密。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藥。」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完全被動的。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裡去的路通到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於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只有一隻茶壺幾隻茶杯,哪有一隻茶壺一隻茶杯的?」

  至於什麼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除非是說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寡婦。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只有更討厭他?

  當然那也許不同。梁閏生一直討人嫌慣了,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