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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即將降臨的考驗沉重地籠罩著他們。他要投身於新聞報上所謂的中原大戰、問鼎之爭。日本人支持另一方。她從不希望讓他經受任何考驗,因為這些都不公正。老話是不以成敗論英雄。

  他入了關。在北京找到公館後,立刻如約讓她和大姊一道過去。他不住大帥府,防止別人將他與舊政權混為一談。東北人這次是以和平之師前來。他的大軍一壓境,仗便打完了。

  關於這次行軍,他津津樂道的是貴甫森——甘的故事。

  「他寫信到司令部給我,答應送來兩百萬現款,此後每個月一百萬,條件是我讓海關保持獨立。我叫他過來面談。

  「羅納問:『你為什麼這樣做?』

  「『我想看一個英國人丟臉。』

  「『小心點。大家會認為你們只是談不攏。』

  「『你在場做證人好了。』

  「『我不知道。他會認為你感興趣的。萬一你們談得成什麼,你會多了一個朋友而又少了另一個。因為我只好離開你了。』」

  羅納先前也一度這樣威脅。他在奉天遇見一個老相識,是英國的從男爵,曾經在印度的公職機構做事,後來在公使館任職。

  「你在這邊做什麼?」羅納問。

  「少帥請我來做他的顧問。」

  在家晚飯時少帥宣佈:「羅納丟下了烏紗帽。妒忌得跟女人似的。」

  「什麼妒忌得跟女人似的,」大姊說,「你捫著胸口問問自己的良心。」

  「於是貴甫森——甘到司令部來了。他說:『你一定得讓我官復原職。』

  「我問為什麼?

  「『因為我們合作可以賺大錢。』

  「『你是指從海關搶錢。』

  「『倘若你不幫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問殷錫三去。』

  「『他跑了。』

  「『那你也跑唄。』

  「『給我一個禮拜行不行?』

  「『為什麼?』

  「『我要關照我雇用的人。』

  「『給你一個禮拜榨幹海關!我限你一天之內把它還給接收機構。』

  「他匆匆忙忙走了。兩天以後他的一個雇員因為分贓糾紛槍殺了他。天曉得一個外國人要在中國橫死有多難。他大概是義和拳以來第一個死於非命的外國平民。英國終於不派軍艦干涉了。」

  在難以置信的勝利之後,最初的日子如在雲霧,就只有這故事令她覺得那是真的。貴甫森——甘可謂那場戰爭唯一的犧牲者。三十萬無名死者是他參戰前的事。山西的殷氏到大連暫避,後來仍舊回去做一省之王。基督將軍下了野,帶著老婆和精兵躲到山東一座風光旖旎的山上。南京並不追究到底;全國通緝他們已是足夠的懲罰。要不是那英國人死了,一切都會惘惘如夢,仿佛一場枕頭大戰,線頭裂開,拍打出毛茸茸的雲霧。她感到司令部的那場會談是他人生的第一個高峰。他終於證明了自己,還是在羅納面前,而羅納就是全世界。

  「有一件怪事,」羅納道,「從他第一本書上,能看出拳民之亂給他最深印象的是搶掠。想不到他三十年後為此喪命。」

  「《北京實錄》。」她說。

  「嗯,很好的第一手記述,垂涎的模樣躍然紙上。」

  「他還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搶掠》。」

  「哦?講什麼的?」

  「同樣的故事。」

  「英國人、印度人和哥薩克人搶掠皇宮?」「嗯,他八年後把它重新寫成一個短篇。」

  「活見鬼了。」

  「原來你也看他的書。」少帥得意地說。

  「我也好奇嘛。那時候你們都在講他。」

  他喜歡在羅納面前炫示她,但她通常不說話。羅納待她也謹慎規矩,較少注意她,不比對待帥府裡的未婚女孩子。他平素喜歡跟少女打趣,得是會說英文的才行。然而一個男人有兩個太太,不管他們看上去多麼摩登,還是視為守舊派更安全。

  「他始終在給他們找藉口,」羅納道,「他們是德瑞克的海盜團夥,從劫掠者手裡劫財。滿族自己則是從明朝皇帝那裡劫來的。至於外國人掌管的海關,他們的財富是帝國主義掠奪的果實,雖然這話對於他也許太布爾什維克了些。」

  「這麼說他只是按照自己一貫的信念做的了。」少帥道。

  「作家是不該這樣的。吠犬不噬嘛。」

  他受任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與羅納一起坐飛機到南京出席國民會議。風傳他回不來了。南京會留著他,再不然他父親的老部下也會接管東北。他兩個月後返回。他已結束了軍閥時代。下一次南行,太太們也與他同坐一架私家飛機。終於是二十世紀了,遲到三十年而他還帶著兩個太太,但是他進來了。中國進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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