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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六

  「現在外邊亂得很,」洪姨娘私下裡透露,「你爹去發起了一個地方保安會,跟清朝倒掉的時候一樣。但是現在不比當年了,那時候老帥只是他手下一員部將。這回老帥一定點過頭,你爹斷不會自作主張的。」

  四小姐知道她話鋒所向。

  「他們家的老大算是好的了,沒被寵壞。他媳婦是配不上他,但朱三小姐的事都傳成那樣子,他到底沒讓她進門。那就有些意思了。」

  提起朱三,四小姐仍舊不動聲色,繼續撥弄手裡的九連環。

  「其實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娶兩個媳婦平起平坐的又有什麼?老帥也許不肯讓年青人娶兩房,但也許是顧到朱家的名譽。除非是另一種姑娘,出身不一樣的人家。姑娘家最要緊的是名譽。外邊的人,抓住一點點話柄就講得滿城風雨。就拿你爹說,尤其是他現在又出山了,儘管大家都知道他跟陳家是老交情,他至少也不想顯得自己聽命於人。要是人家說他為了討好姓陳的什麼都肯呢?你知道你爹的脾氣。就連老帥也不會插手——說到底是當爹的處罰兒女。還不要說我,我自己也會落下罪名。也不用我叨念,你自己心裡頭都有數。」

  她自己為此而死也願意,但是洪姨娘和老媽子怎麼辦?她們是她的地獄。只是她對地獄沒有執念。眼前她不必言語,低著頭就是了。洪姨娘的反應已是極度溫和。儘管如此,他與她的事旁人只要一提就是褻瀆,令她不由得繃緊了臉退縮。旁人看上一眼便已是誤解。

  洪姨娘沒有再說什麼。當務之急是阻止他又一次登門。他沒再來。

  事關自尊,四小姐不去問他將來。他不提,不表示他忘了。如果他試過跟父親談而因此受辱,他也不會願意告訴她。東北的叛變之後,他長跪了一日乞求父親的寬宥,這就從來沒有告訴她。她是在一個親戚家裡聽說的。

  她一見到他便不擔心了,什麼事都像對鏡微笑一樣明晰。只是每次他去打仗,兩人一別數月的時候,她才開始憂慮自己的處境。她想去他家裡看看五老姨太以及他的孩子們,甚至於他的妻。他們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在自己家裡只與陌生人同住。五老姨太常說起他的童年:

  「他喜歡守在院子裡一個池塘邊上,等穿著新衣裳的人洋洋得意走過來,就扔一塊大石頭到水裡,濺別人一身的水,自己拍著手笑。人家多窘呀,只好說:『少帥怕人是吧?』嗐喲,那頑皮勁兒。他長大一些的時候我成天提心吊膽的,怕在他父親跟前沒法交代。」她耷拉著膨松的眼皮,語氣驕傲。

  五老姨太全靠他才有如今的地位。她從前是小縣城的一個妓女。如果他戰死了,四小姐能想像自己如何投奔五老姨太,抱著她的膝蓋跪地哭泣,懇求收留,說著這種場合的套語:「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少女去給情人送葬,一身素服:

  白綢衫兒,白綢裙兒,黑頭發紮了白綢手巾兒。

  這叫做望門寡:未婚夫死了而少女希望為他守節。在那關係鬆散的大家庭裡,有他待如生母的老姨太,有他待如妻子的半老婦人,如果多加上一個她呢?她們不會拒絕?她太年青了,還不知道自己的心志,最終會改嫁,敗壞他們家聲。平常不過的說辭。自會有人押送她回到自己家,她父親羞怒之下會殺了她。

  陰曆年之前他打來電話,「是我。我回來了。」

  一聽見他的聲音她就仿佛霎時往後靠在實心牆壁上,其實她還手握話筒,動也沒動。汽車開過來接她。

  「回來了?」洪姨娘說。

  「嗯。」

  現在能用電話約定幽期,才不枉洪姨娘當初為了裝私房電話而引起的麻煩與猜疑。洪姨娘的沉默使她一陣愧疚。那老媽子如今則是終日潛行,仿佛懷著鬼胎,隨時要生出一個什麼妖怪來。

  長久圍攻以後,他打贏了南口之戰。他在前線一度患上痢疾,聽人建議拿鴉片作為特效藥,有了癮。

  「休養好了就請個大夫來幫我戒了。」

  他不願意讓她看見他躺下抽大煙,雙唇環扣粗厚的煙嘴,像個微突的鳥喙。鴉片就如堂子裡的女人,是他父輩的惡習,兩者都有老人的口涎味。

  「想我了麼?」他一隻胳臂摟住她,探身過來看她別過一旁的臉。問題仿佛有性的意味,「想我了麼?」

  她終於僵著脖子不大由衷地點了點頭。

  「我嘴上有沒有那個味兒?」

  「沒有。」不過是一種讓人聯想起老人的隱約的氣味。在她心目中,鴉片是長者的一種殘疾。然而戰爭沒有給他別的還算僥倖。

  「朱三小姐要嫁人了。」

  「哦?嫁誰?」

  他咕噥了一個人名。

  「是做什麼的?」

  「政客。她可以嫁得再好些。」

  他們談到別處去了。忽然她向著他咧嘴一笑,脫口道:「我真高興。」

  「我早就知道你憋不住要說了。」他半笑半嗔,而且似乎厭恨她環抱著的撫慰的手臂。

  次日晚上八點後他打來電話,「是我。我今年想再見你一次。」她也立即想到不然就是隔了一年才見面。「今天太晚了。」

  「明天是除夕。」

  「算了,不行的。」

  「說是看戲好了。車子馬上來。」

  「好吧。」

  「我跟他們看戲去。」她向洪姨娘咕噥一句。

  「嘖!馬上就過年了,各有各忙,哪有這時候還周圍逛的。你爹一定要說了。」她聲音很輕卻語帶威嚴,簡直是他在說。

  默然片刻,洪姨娘轉身向老媽子,快速地喃喃吩咐:「到前頭去說一聲,帥府來接四小姐看戲去。」

  老媽子走了。

  「好了,還不趕緊收拾收拾——前頭沒說什麼才好,但你也不能這個樣子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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