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少帥 | 上頁 下頁 |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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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他不怕妻子。這樣說嚇不倒他。但是那夜遲些時候她沒見到他和朱三小姐在一起,想必他並沒有來。幽會地點就是他們倆談話的院子,裡頭一屋子圍在大紅桌布前的豬肝色的臉,有些人面無笑容,站著狂吼,或勸酒或推辭,或邀人劃拳,這種屬於男性的儀式於她一向既怪誕,又完全無法理解,圍成一圈的紅母牛被領進了某種比孔子還要古老的祭典之中。那些外國人極力保持微笑,高高的白衣領托出灰暗的深棕色頭部,像照片一樣。難怪他與外國人為伍,不和她父親那樣的人應酬往來。 她對自己的針鋒相對久久不能釋懷。在家裡她向來很安靜。「別生事」是洪姨娘的口頭禪。她生母已故,由另一側室帶大。家裡別的孩子都有人撐腰,惟獨洪姨娘早已失寵。他也是幼年喪母,由五老姨太撫養成人。 「他們家那些少爺,父親一背轉身就無法無天了。」洪姨娘說過。 「不像咱們這兒呀。」女傭也附和。 「他們是不好這些。」洪姨娘半眨了眨眼。 她們閒話從前,彼此安撫著。四小姐發現是她父親提攜了老帥。他在東北總督任上特赦了那個匪首,並任命他為統領。革命那年,總督傾向于為滿人保存滿洲。但是革命黨在軍中安插了間諜。一次軍務會議上,有個軍官提議效法他省宣佈「同情革命」,推舉總督做都督。老帥不等輪到自己便起立發言: 「我陳祖望不同情革命。」然後把槍摜在桌上。 會商無果,總督召來陳祖望,說道: 「革命黨想必是決心起事了,不然也不會暴露身分。我預備隨時以身殉國。」 「大人不要憂慮。我陳祖望有的正是忠心。大人的安全由我來擔保。」 他調來自己的人馬護衛周總督,又借他的號令部署軍隊。革命党人逃離了東北。然而周總督要把滿洲移交肅親王的計劃被日本人挫敗——可能老帥也暗中作梗。周終於放棄,在北京找了份差事。幾個政府浮沉替換,他也退了休。如今人稱「東北王」的老帥進兵關內。他一手造就的魔王尾隨他跨入北京,雖然是一個心存感激的魔王。 四小姐聽見一個異母兄說「咱們每年給肅親王三萬塊錢」,詫異到極點。他們就像是那種靠豐厚的撫恤金生活的人家,舊例的開銷足以維持,但抗拒任何新的支出。那一回的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就是因為洪姨娘在院內裝了一部電話,方便自己安排外出的牌局,而不必用家裡公用的那部。她用的是私蓄。反對的理由是這樣靡費或會招來閒話,仿佛洪姨娘也會有個相好。四小姐無法想像她從前竟是堂子中人。關於她,只知道她進堂子以前家裡姓洪。四小姐記憶所及,從來就沒見過她父親踏進她們的院子。洪姨娘老得快,得以保存顏面,戴金邊眼鏡,穿一件黑大褂,底下棉袴的皺褶在腰間墳起。 「聽說二小姐定了人家了。」一個老媽子悄聲道。洪姨娘也嘁嘁促促回應: 「哪一家呀?」 「段家。」 「哪一房呀?」 「不知道。說是死了太太的。有肺病。」 「這些都是天註定的。男人身體好,還不是說病就病了。」 「也是啊。」 「有孩子沒有?」 這些話四小姐聽著愕然,但是從來沒想到自己身上。她這個異母的姐姐早已成年了。盲婚如同博彩,獲勝的機會儘管渺茫,究竟是每一個人都有希望,尤其在婚姻尚且遙遠的時候。 她在私塾裡念了首詩: 娉娉嫋嫋十三餘, 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 卷上珠簾總不如。 「是寫給一個青樓女子的。」塾師說。 從前揚州的一個妓女,壓倒群芳的美人與她竟然同齡,簡直不能想像。十三歲,照現代的算法不計生年那一歲的虛齡,其實只有十二。她覺得自己隔著一千年時間的深淵,遙望著彼端另一個十三歲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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