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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說道:「男人變起心來真快,那時候他情願犯重婚罪跟我結婚,現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辦一辦結婚手續,他怎麼著也不答應。」顧太太道:「幹嗎還要辦什麼手續,你們不是正式結婚的嗎?」曼璐道:「那不算。那時候他老婆還在。」顧太太皺著眉頭覷著眼睛向曼璐望著,道:「我倒又不懂了——」嘴裡說不懂,她心裡也有些明白曼璐的處境,反正是很危險的。

  顧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別給他鬧。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還有個先來後到的——」曼璐道:「有什麼先來後到,招弟的娘就是個榜樣,我真覺得寒心,人家還是結髮夫妻呢,死在鄉下,還是族裡人湊了錢給她買的棺材。」顧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道:「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這要是從前就又好辦了,太太做主給老爺弄個人,借別人的肚子養個孩子。這話我知道你又聽不進。」她自己也覺得這種思想太落伍了,說到這裡,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強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媽!」顧太太道:「那麼你就領個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裡已經有了個沒娘的孩子,再去領一個來——開孤兒院?」

  母女倆只顧談心,不知不覺地天已經黑了下來了,房間裡黑洞洞的,還是顧老太太從外面一伸手,把燈開了,笑道:「怎麼摸黑坐在這兒,我說娘兒倆上哪兒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這兒吃飯吧?」顧太太也向曼璐說:「我給你弄兩樣清淡些的菜,包你不會吃壞。」曼璐道:「那麼我打個電話回去,叫他們別等我。」

  她打電話回去,一半也是隨時調查鴻才的行動。阿寶來接電話,說:「姑爺剛回來,要不要叫他聽電話?」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來了。」她掛斷電話,就說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裡,還再三留她吃飯,她母親便道:「讓她回去吧,她姑爺等著她吃飯呢。」

  曼璐趕回家去,一徑上樓,來到臥室裡,正碰見鴻才往外走,原來他是回來換衣服的。

  曼璐道:「又上哪兒去?」鴻才道:「你管不著!」他順手就把房門「砰」一關。曼璐開了門追出去,鴻才已經一陣風走下樓去,一陣香風。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趕著這時候跑了出來,她因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訴她的,說給她買皮鞋,所以特別興奮。

  她本來在女傭房間裡玩耍,一聽見高跟鞋響,就往外奔,一路喊著,「阿寶!媽回來了!」她叫曼璐叫「媽」,本來是女傭們教她這樣叫的,鴻才也不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叫,但是今天他不知為什麼,存心跟曼璐過不去,在樓梯腳下高聲說道:「他媽的什麼東西,你管她叫媽!她也配?」曼璐聽見了,馬上就撈起一隻瓷花盆要往下扔,被阿寶死命抱住了。

  曼璐氣得說不出話來,鴻才已經走遠了,她方才罵道:「誰要她那個拖鼻涕丫頭做女兒,小叫化子,鄉下佬,送給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孩子,那孩子兩隻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媽如果有靈魂的話,一定覺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聽見她在空中發出勝利的笑聲。

  自從招弟來到這裡,曼璐本來想著,只要把她籠絡好了,這孩子也可以成為一個感情的橋樑,鴻才雖然薄情,父女之情總有的。但是這孩子非但不是什麼橋樑,反而是個導火線,夫妻吵鬧,有她夾在中間做個旁觀者,曼璐更不肯輸這口氣,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辮子上紮著一截子白絨線,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她把她帶回來的那只鞋盒三把兩把拆散了,兩隻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滾下地去,她便提起腳來在上面一陣亂踩。皮鞋這樣東西偏又特別結實,簡直無法毀滅它。結果那兩隻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樓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覺得曼璐也跟她父親一樣,都是喜怒無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飯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寶送了只熱水袋來,給她塞在被窩裡。她看見阿寶,忽然想起來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兒去說了些什麼?我頂恨傭人這樣搬是非。」阿寶到現在還是稱曼璐為大小姐,稱她母親為太太。阿寶忙道:「我沒說什麼呀,是太太問我——」曼璐冷笑道:「哦,還是太太不對。」阿寶知道她正是一肚子的火,沒處發洩,就不敢言語了,悄悄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別早,預料這一夜一定特別長。曼璐面對著那漫漫長夜,好像要走過一個黑暗的甬道,她覺得恐懼,然而還是得硬著頭皮往裡走。

  床頭一盞檯燈,一隻鐘。一切寂靜無聲,只聽見那只鐘滴答滴答,顯得特別響。曼璐一伸手,就把鐘拿起來,收到抽屜裡去。

  一開抽屜,卻看見一堆小紙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認的字塊。曼璐大把大把地撈出來,往痰盂裡扔。其實這時候她的怒氣已經平息了,只覺得傷心。背後畫著稻田和貓狗牛羊的小紙片,有幾張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裡面。

  曼璐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後,她追溯到鴻才對她的態度惡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這裡來探病,後來那天晚上,鴻才在外面吃醉酒回來,倚風作邪地,向她表示對她妹妹有野心。被她罵了一頓。

  要是真能夠讓他如願以償,他倒也許從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鬧了。他雖然喜新厭舊,對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癡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癢癢地。但是無論如何,她當初嫁他的時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準備著粗茶淡飯過這一輩子,沒想到他會發財。既然發了財了,她好像買獎券中了頭獎,難道到了頭兒還是一場空?

  有一塊冰涼的東西貼在腳背上。熱水袋已經冷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已經是深夜,更深夜靜,附近一條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地鳴著汽笛。

  她母親那一套「媽媽經」,她忽然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這人還最好是她妹妹,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親替她出主意的時候,大概決想不到她會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這微笑是稍微帶著點獰笑的意味的,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然後她突然想道:「我瘋了。我還說鴻才神經病,我也快變成神經病了!」她竭力把那種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隻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

  她覺得非常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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