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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待會兒無論如何要吻她。

  世鈞又向那邊走去,尋找那個小咖啡館。他回想到曼楨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來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有時候卻又顯得那樣天真,有時候又那樣羞澀得過分。他想道:「也許只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我的緣故麼?」他不禁心旌搖搖起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於身當其境的人,卻好像是千載難逢的巧合。

  世鈞常常聽見人家說起某人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裡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鬍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玻璃門蕩來蕩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裡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著,聽聽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後來到她家裡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裡等她。

  現在倒又在這兒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裡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六】

  世鈞的母親叫他一到上海就來信,他當夜就寫了一封短信,手邊沒有郵票,預備交給叔惠在辦公室裡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辦公室裡來,借此又可以見曼楨一面。

  曼楨還沒有來。世鈞把那封信從口袋裡摸了出來,擱在叔惠面前道:「喏,剛才忘了交給你了。」然後就靠在寫字臺上談天。

  曼楨來了,說:「早。」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她這件衣服世鈞好像沒看見過。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裡沒有他這個人。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

  叔惠一看見她便怔了怔,道:「曼楨今天怎麼這樣漂亮?」他原是一句無心的話,曼楨不知道為什麼,卻頓住了答不出話來,並且紅了臉。世鈞在旁邊也緊張起來了。幸而曼楨只頓了一頓,便笑道:「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平常總是奇醜。」叔惠笑道:「你可別歪曲我的意思。」

  曼楨笑道:「你明明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人的事情,本來不是什麼瞞人的事,更用不著瞞著叔惠,不過世鈞一直沒有告訴他。他沒有這欲望要和任何人談論曼楨,因為他覺得別人總是說些隔靴搔癢的話。但是他的心理是這樣地矛盾,他倒又有一點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們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夠這樣糊塗,一點也不覺得。如果戀愛是盲目的,似乎旁邊的人還更盲目。

  他們這片廠裡,人事方面本來相當複雜。就是上回做壽的那個葉先生,一向植黨營私,很有許多痕跡落在眾人眼裡。

  他仗著他是廠長的私人,膽子越來越大,不肯與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傾軋得很厲害。世鈞是在樓下工作的,還不很受影響,不像叔惠是在樓上辦公室裡,而且職位比較高,責任也比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剛巧有一個機會,一個朋友介紹他到另外一片廠裡去做事,這邊他立刻辭職了。他臨走的時候,世鈞替他餞行,也有曼楨。三個人天天在一起吃飯的這一個時期,將要告一段落了。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有一種特殊的空氣,世鈞很喜歡坐在一邊聽叔惠和曼楨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也不過是一些浮面上的話,但是世鈞在旁邊聽著卻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種快樂,只有兒童時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擬的。而實際上,世鈞的童年並不怎樣快樂,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夠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楨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

  世鈞替叔惠餞行,是在一個出名的老正興館,後來聽見別的同事說:「你們不會點菜,最出色的兩樣菜都沒有吃到。」

  叔惠鬧著要再去一趟,曼楨道:「那麼這次你請客。」叔惠道:「怎麼要我請?這次輪到你替我餞行了!」兩人推來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帳的時候,叔惠說沒帶錢,曼楨道:「那麼我替你墊一墊。待會兒要還我的。」叔惠始終不肯松這句口。

  吃完了走出來,叔惠向曼楨鞠躬笑道:「謝謝!謝謝!」曼楨也向他鞠躬笑道:「謝謝!謝謝!」世鈞在旁邊笑不可抑。

  叔惠換了一個地方做事,工廠在楊樹浦,他便住到宿舍裡去了,每到週末才回家來一次。有一天,許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給叔惠的,他不在家,許太太便把那封信擱在他桌上。世鈞看見了,也沒注意,偶然看見信封上蓋著南京的郵戳,倒覺得有點詫異,因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時候,曾經說過他在南京一個熟人也沒有,他有個女友托他帶東西給一個淩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識的。這封信的信封上也沒有署名,只寫著「內詳」,當然世鈞再也猜不到這是翠芝寫來的。

  他和翠芝雖然自幼相識,卻不認識她的筆跡。他母親有一個時期曾經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結果沒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來的時候,世鈞早已忘了這回事,也沒想起來問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內容是很簡單,不過說她想到上海來考大學,托他去給她要兩份章程。叔惠心裡想著,世鈞要是問起的話,就照直說是翠芝寫來的,也沒什麼要緊,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為避嫌疑緣故,不便托世鈞,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鈞並沒有問起,當然他也就不提了。過了幾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兩個大學去要了兩份章程,給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來了,叔惠這一次卻隔了很長的時間才回信,時間隔很長,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後就沒有再寫信來了。其實叔惠自從南京回來,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對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覺得惆悵。

  第二年正月裡,翠芝卻又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擱在叔惠的桌子上沒有開拆,總快有一星期了,世鈞走出走進都看見它,一看見那南京的郵戳,心裡就想著,倒不知道叔惠有這樣一個朋友在南京。也說不定是一個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來的時候問他。但是究竟事不關己,一轉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鈞上午在廠裡,有人打電話給他,原來是一鵬,一鵬到上海來了。約他出去吃飯。剛巧世鈞已經和曼楨約好了在一個飯館子裡碰頭,便向一鵬說:「我已經約了個朋友在外面吃飯,你要是高興的話,就一塊兒來。」一鵬道:「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世鈞道:「是一個女同事,並不是什麼女朋友。你待會兒可別亂說,要得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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