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十八春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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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惠心裡不由得想著,今天這些遊客裡面不知道有沒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剛巧碰見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許多閒話,甚至於世鈞與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歸咎於他,也未可知。這時候正有一隻小船和他們擦身而過,兩邊的船家互打招呼,他們這邊的划船的是一個剪髮女子,穿著一身格子布襖褲,額前斜飄著幾根前劉海,上窄下寬的紫棠臉,卻是一口糯米銀牙。 那邊的船家稱她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奪」,叔惠就也跟著人家叫她「奪姑娘」,卷著舌頭和她說南京話,說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奪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學划船,坐到船頭上去扳槳,一槳打下去,水花濺了翠芝一身,她那軟緞旗袍因為光滑的緣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亂滾著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絹子隨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過意,她只是笑著,把臉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鏡子來,對著鏡子把前劉海撥撥勻。 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點小姐脾氣也沒有的。可是這話要是對世鈞說了,他一定說她不過是對我比較客氣,所以不露出來。」他總覺得世鈞對她是有成見的,世鈞所說的關於她的話也不盡可信,但是先入之言為主,他多少也有點受影響。他也覺得像翠芝這樣的千金小姐無論如何不是一個理想的妻子。當然交交朋友是無所謂,可是內地的風氣比較守舊,尤其是像翠芝這樣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則已,一做朋友,馬上就要談到婚姻。若是談到婚姻的話,他這樣一個窮小子,她家裡固然是絕對不會答應,他卻也不想高攀,因為他也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只管默默地扳著槳。翠芝也不說話,船上擺著幾色現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籐椅上嗑瓜子,人一動也不動,偶爾抬起一隻手來,將衣服上的瓜子殼撣撣掉。隔著水,遠遠望見一帶蒼紫的城牆,映著那淡青的天,叔惠這是第一次感覺到南京的美麗。 他們坐了一會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問道:「你還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們那兒人多,太亂。」可是她也沒說回家去的話,仿佛一時還不想回去。 叔惠沉默了一會,便道:「那麼我請你去吃飯吧,好不好?」翠芝笑道:「應該我請你,你到南京來算客。」叔惠笑道:「這個以後再說吧,你先說我們上哪兒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說她記得離這兒不遠有一個川菜館,就又雇車前去。 他們去吃飯,卻沒有想到方家那邊老等他們不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打了個電話到翠芝家裡去問,以為她或者已經回去了。石太太聽見說翠芝是和世鈞一同出去的,還不十分著急,可是心裡也有點嘀咕。等到八九點鐘的時候,僕人報說小姐回來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門口,叫道:「你們跑到哪兒去了?方家打電話來找你,說你們看完電影也沒回去。」 她一看翠芝後面還跟著一個人,可是並不是世鈞,而是昨天跟世鈞一同來的,他那個朋友,昨天他們走後,一鵬曾經談起他們從前都是同學,他說叔惠那時候是一面讀書一面教書,因為家裡窮。石太太當時聽了,也不在意,可是這回又見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沒看見似的,只道:「咦,世鈞呢?」翠芝道:「世鈞因為給我拿鞋子,電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場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電影上哪兒去了?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飯吃過沒有?」翠芝道:「吃過了,跟許先生一塊兒在外頭吃的。」石太太把臉一沉,道:「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也不言語一聲,一個人在外頭亂跑!」她所謂「一個人」,分明是不拿叔惠當人,他在旁邊聽著,臉上實在有點下不去,他真後悔送翠芝回來不該進來的,既然進來了,卻也不好馬上就走。 翠芝便道:「媽也是愛著急,我這麼大的人,又不是個小孩子,還怕丟了嗎?」一面說著,就徑直地走了進去,道:「許先生進來坐!王媽,倒茶!」她氣烘烘地走進客廳,將手裡的一隻鞋盒向沙發上一摜。叔惠在進退兩難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進來。 石太太不放心,也夾腳跟了進來,和他們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著他們兩人之間的神情。僕人送上茶來,石太太自己在香煙筒裡拿了一支煙抽,也讓了叔惠一聲,叔惠欠身道:「噯,不客氣不客氣。」石太太搭拉著眼皮吸了一會煙,便也隨便敷衍了他幾句,問他幾時回上海。叔惠勉強又坐了幾分鐘,便站起來告辭。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還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園裡走著。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來送你了。」說話間偶然一回頭,卻看見一個女傭不聲不響跟在後面。翠芝明明沒有什麼心虛的事,然而也漲紅了臉,問道:「幹什麼?鬼鬼祟祟的,嚇我一跳!」那女傭笑道:「太太叫我來給這位先生雇車子。」 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邊走一邊叫。」那女傭也沒說什麼,但是依舊含著微笑一路跟隨著。已經快到花園門口了,翠芝忽道:「王媽,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沒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樣,忽然蹦出來,嚇死人的。」那女傭似乎還有些遲疑,笑道:「拴著在那兒吧?」翠芝不由得火起來了,道:「叫你去看看!」 那女傭見她真生了氣,也不敢作聲,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為賭這口氣,所以硬把那女傭支開了,其實那女傭走後,她也並沒有什麼話可說。又走了兩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見再見!」 他還在那裡說著,她倒已經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裡怔了一會。忽然在眼角裡看見一個人影子一閃,原來那女傭並沒有真的走開,還掩在樹叢裡窺探著呢,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由這上面卻又想起,那女傭剛才說要給他雇車,他說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麼地方去呢?世鈞的住址他只記得路名,幾號門牌記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這又是個晚上,不見得再回到石家來問翠芝,人家已經拿他當個拆白黨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來找他們小姐,簡直要給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覺得是一個笑話,同時也真有點著急,那門牌號碼越急倒越想不起來了。幸而翠芝還沒有去遠,他立刻趕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 翠芝覺得很意外,猛然回過身來向他呆望著。叔惠見她臉上竟是淚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時竟忘了他要說些什麼話。翠芝卻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站在暗影裡,拿手帕捂著臉擤鼻子。叔惠見她來不及遮掩的樣子,也只有索性裝不看見,便微笑道:「看我這人多糊塗,世鈞家門牌是多少號,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號。」叔惠笑道:「哦,四十一號。真幸虧想起來問你,要不然簡直沒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頭了!」一面笑著,就又向她道了再會,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鈞家裡,他們才吃完晚飯沒有多少時候,世鈞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從雨花臺撿了些石子回來,便和小健玩「撾子兒」的遊戲,扔起一個,抓起一個,再扔起一個,抓起兩個,把抓起的數目逐次增加,或者倒過來依次遞減。他們一個大人,一個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興致,叔惠見了,不禁有一種迷惘之感,他仿佛從黑暗中乍走到燈光下,人有點呆呆的。世鈞問道:「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我母親說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罵我不應該扔下你,自己去看電影——你上哪兒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鈞道:「跟石翠芝一塊兒去的?」叔惠道:「噯。」世鈞頓了一頓,因笑道:「今天真是對不起你。」又問知他還請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飯,更覺得抱歉。他雖然抱歉,可是再也沒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這麼一趟,又還引起這許多煩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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