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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許太太把她剛才給曼楨泡的一杯茶也送過來了。世鈞拿起熱水瓶來給添上點開水,又把檯燈開了。曼楨看見桌上有個鬧鐘,便拿過來問道:「你們明天早上幾點鐘上火車?」世鈞道:「是七點鐘的車。」曼楨道:「把鬧鐘撥到五點鐘,差不多吧?」她開著鐘,那軋軋軋的聲浪,反而顯出這間房間裡面的寂靜。

  世鈞笑道:「我沒想你今天會來——為什麼還要買了點心來呢?」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早上害許伯母天不亮起來給你們煮稀飯,你覺得不過意,我想著明天你們上火車,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煩人家,結果一定是餓著肚子上車站,所以我帶了點吃的來。」

  她說這個話,不能讓許太太他們聽見,聲音自然很低。世鈞走過來聽,她坐在那裡,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間,他好像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裡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她的話早說完了,他還沒有走開。也許不過是頃刻間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經覺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在燈光下可以看見她臉上有點紅暈。她亟於要打破這一個局面,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世鈞回過頭去一看,果然那熱水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麼這樣心神恍惚。他笑著走過去把它蓋上了。

  曼楨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沒有?」世鈞笑道:「我也不帶多少東西。」他有一隻皮箱放在床上,曼楨走過去,扶起箱子蓋來看看,裡面亂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來給你理一理。

  不要讓你家裡人說你連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了。」世鈞當時就想著,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當,讓人家看見了要說閒話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攔阻她,曼楨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澀起來很羞澀,天真起來又很天真——而她並不是一個一味天真的人,也並不是一個一味怕羞的人。她這種矛盾的地方,實在是很費解。

  曼楨見他呆呆地半天不說話,便道:「你在那裡想什麼?」

  世鈞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見她正在那裡折疊一件襯衫,便隨口說道:「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楨笑道:「你禮拜一準可以回來麼?」

  世鈞笑道:「禮拜一一定回來。沒有什麼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請假。」曼楨道:「你這麼些時候沒回去過,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幾天的。」世鈞笑道:「不會的。」

  那箱子蓋忽然自動地扣下來,正斫在曼楨的手背上。才扶起來沒有一會,又扣了下來。

  世鈞便去替她扶著箱子蓋。他坐在旁邊,看著他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經過她的手,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許太太裝了兩碟子糖果送了來,笑道:「顧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鈞理箱子呀?」

  世鈞注意到許太太已經換上了一件乾淨衣服,臉上好像還撲了點粉,那樣子仿佛是預備到這兒來陪客人談談似的,然而她結果並沒有坐下,敷衍了兩句就又走了。

  曼楨道:「你的雨衣不帶去?」世鈞道:「我想不帶了——不見得剛巧碰見下雨,一共去這麼兩天工夫。」曼楨道:「你禮拜一一定回來麼?」話已經說出口,她才想起來剛才已經說過了,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在這一陣笑聲中忽忽關上箱子,拿起皮包,說:「我走了。」世鈞看她那樣子好像相當窘,也不便怎麼留她,只說了一聲:「還早呢,不再坐一會兒?」曼楨笑道:「不,你早點睡吧。我走了。」世鈞笑道:「你不等叔惠回來了?」曼楨笑道:「不等了。」

  世鈞送她下樓,她經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

  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

  她對他稱讚曼楨,仿佛對於他們的關係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倒覺得有點窘,他只是唯唯諾諾,沒說什麼。

  回到房間裡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床睡覺;要鋪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結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來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裡沒著沒落的,非常無聊。終於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床上拎到地下。鑰匙放到口袋裡去,手指觸到袋裡的一包香煙,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鐘,倒已經快十一點了。叔惠還不回來。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裡軋軋軋轉動著她的手搖縫衣機器。大概她在等著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煙抽完了,有點口幹,去倒杯開水喝。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他倒嚇了一跳,原來裡面一隻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熏得那麼燙。裡面的水已經涼了。他今天也不知怎麼那樣糊塗,這只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裡面的軟木塞塞上。曼楨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世鈞想到這裡,他儘管一方面喝著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為晚上天氣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裡,懶得拿出來。世鈞心裡想,許太太在那裡軋軋軋做著縫衣機器,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過許太太房門口,卻聽見許太太在那裡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麼人,只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許太太在那兒帶笑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了!」

  裕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鐘。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楨不過匆匆一面,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這倒沒什麼,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世鈞就借著這機器的響聲作為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才說的話,他現在才回過味來。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然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以外,紊亂的心緒裡卻還夾雜著一絲喜悅,所以心裡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口外吹著口哨,並且嘭嘭嘭敲著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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