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十八春 | 上頁 下頁 |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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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裡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著,又問了一聲,「曼楨在家麼?」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傑民上去喊她了——貴姓呀?」世鈞道:「我姓沈。」 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細向他臉上認了一認,見他並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裡稍微有點失望。 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出空了,一眼望過去,只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著一層灰。空房間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總之,從前曼楨的姊姊住在這裡是一個什麼情形,已經完全不能想像了。 傑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耽擱了好一會方才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為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底上印著綠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豔的顏色她從前是決不會穿的,因為家裡有她姊姊許多朋友進進出出;她永遠穿著一件藍布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於一種自衛的作用。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她好像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楨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著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臺上擱著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裡曬著。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著兩張大床,一張小鐵床。曼楨陪著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卻聽見隔壁房間裡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弄堂裡洗腳,腳趾甲上塗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遺跡了。她現在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髮上夾著個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裡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著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著,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采促而已,曼楨卻又是一種感想,她想著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著:「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裡也是住這樣的西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麼?」世鈞道:「唔。」 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於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裡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裡有一隻雞蛋。他弟弟咯咯咯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麼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瞭,不過也沒有去道破他,只笑著道:「為什麼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 世鈞一面吃著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麼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隻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家家裡住著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裡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裡。」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麼?」世鈞笑道:「我也真怕回去。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彆扭。」 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慪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麼呢?」世鈞道:「我父親開著一片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裡幫著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著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托托你。」世鈞笑道:「什麼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裡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著,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並沒有什麼結果。有一天她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到晚飯後。」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麼?」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經找到了一個事情了。」世鈞道:「噯喲,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像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裡,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托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 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著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裡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於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並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裡賞鑒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裡一收!」許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麼漂亮幹嗎,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於吃比較感到興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麼東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麼買什麼,還要留幾個錢過節呢。」裕舫道:「其實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著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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