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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稿(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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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接寫主席夫人賈元春主持的新生活時裝表演,秦鐘智能的私奔,賈府裡打發出去的方官藕官加入歌舞團,複為真珍父子及寶玉所追求;巧姐兒被綁;寶玉鬧著要和黛玉一同出洋,家庭裡通不過,便負氣出走,賈母王夫人終於屈服。『襲人叫寶玉到寶釵處辭行,寶玉推說:「姨媽近來老不給人好臉子看,」後來他自己心裡也覺不過意,問襲人道,「寶姐姐有什麼怪我的話嗎?」襲人道:「我怎麼知道你們的事呢?」寶玉……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臨行的時候,寶黛又拌了嘴,鬧決裂了,一時不及挽回,寶玉只得單身出國去了。 這是通俗小說,一方面我也寫著較雅馴的東西。中學快畢業的時候,在校刊上發表了兩篇新文藝腔很重的小說,「牛」與「霸王別姬」。「牛」可以代表一般「愛好文藝」的都市青年描寫農村的作品,也許是其志可嘉,但是我看了總覺不耐煩: 「祿興銜著旱姻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黃泥潭子,汪著綠水。水心疏疏幾根狗尾草,隨著水渦,輕輕搖著淺栗色的穗子。迎面吹來的風,仍然是冰涼地從鼻尖擦過,不過似乎比冬天多了一點青草香。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一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在那邊,初晴的稀薄的太陽穿過柵欄,在泥地上勻鋪著長方形的影和光。兩隻瘦怯怯的小黃雞抖著黏濕的翅膀,是來走去啄食吃。牛欄裡面,積滿灰塵的空水槽寂寞地躺著,上面鋪了一層紙,曬著乾菜。角落裡,乾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磨擦得發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癢磨的。祿興輕輕地把手放在磨壞的柵欄上,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樑上一縷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淚水泛滿了眼睛。 祿興賣掉了牛,春來沒有牛耕田,打算送兩隻雞給鄰舍,租借一隻牛。祿興娘子起初是反對的:『「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給人牽去了,又是銀簪子……又該輪到這兩隻小雞了!你一個男子漢,只會算計我的東西……」』 牛到底借來了,但是那條牛脾氣不好,不伏他管束。祿興略加鞭策,牛向他沖過來,牛角刺入他的胸膛,他就這樣的送了命。 『又是一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帶孝送著一個兩人抬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髮揉擦著半幹的封漆。她那柔馴的戰抖的棕色大眼睛裡面充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說; 「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會吃會做的壯牛……活活給牽走了……銀簪子……陪嫁的九成銀,亮晶晶的銀簪子……接著是我的雞……還有你……還有你也讓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中淅淅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口,被炊煙熏得迷迷濛濛,牽牛花在亂墳堆裡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犬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麼寂寞的晚上呵!』 去年看了李世芳的「霸王別姬」,百感叢生,想把它寫成一篇小說,可是因為從前已經寫過一篇,當時認為動人的句子現在只覺得肉麻與憎惡;因為擺脫不開那點回憶,到底沒有寫成。那篇「霸王別姬」很少中國氣味,近於現在流行的古裝話劇。項羽是「江東叛軍領袖」。虞姬是霸王身背後的一個蒼白的忠心的女人。霸王果然一統天下,她即使做了貴妃,前途也未可樂觀。現在,他是她的太陽,她是月亮,反射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宮六院,便有無數的流星飛入他們的天宇。因此她私下裡是盼望這戰一直打下去的。困在垓下的一天晚上,于巡營的時候,她聽到敵方遠遠傳來「哭長城」的楚國小調。她匆匆回到營帳裡去報告霸王,但又不忍心喚醒他。「他是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髮已經有幾根灰白色,並且光陽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熟睡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 霸王聽見了四面楚歌,知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了。「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的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煽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心裡一直涼到她的臂彎裡。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裡。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嘵的清光已經透進了帷幔。 「給我點酒。」他抬起眼來說。 當他捏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裡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看著她。 「虞姬,我們完了。看情形,我們是註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行獵了。我要衝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踏過去!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被他關在籠子裡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隻貴重的紫貂一般。虞姬,披上 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鐘。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 虞姬不肯跟他去,怕分了他的心。他說:「噢,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把你獻給劉邦吧!」 處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 項羽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彷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淒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 「我比較歡喜這樣的收梢。」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後,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然後,咬著牙,用一種沙嗄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 「軍曹,軍曹。吹起畫角來!吩咐備馬,我們要衝下山去!」 末一幕太像好萊塢電影的作風了。 後來我到香港去讀書,歇了三年光景沒有用中文寫東西。為了練習英文,連信也用英文寫。我想這是很有益的約束。現在我又寫了,無限制地寫著。實在是應當停一停了,停個三年五載。再提起筆來的時候,也許得有寸進,也未可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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