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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看京戲及其它(3)


  擁擠是中國戲劇與中國生活裡的要素之一。中國人是在一大群人之間呱呱墜地的,也在一大群人之間死去——有如十七八世紀的法國君王。(「絕代豔後」瑪麗安東尼便在中間廣廳中生孩子,床旁只圍著一架屏風,屏風外擠滿了等候好消息的大臣與貴族。)中國人在哪裡也躲不了旁觀者。上層階級的女人,若是舊式的,住雖住在深閨裡,早上一起身便沒有關房門的權利。冬天,棉制的門簾擋住了風,但是門還是大開的。歡迎著合家大小的調查。清天白日關著門,那是非常不名譽的事。即使在夜晚,門閂上了,只消將窗紙一舐,屋裡的情形也就一目了然。

  婚姻與死亡更是公眾的事了。鬧房的甚至有藏在床底下的。病人「回光反照」的時候,黑壓壓聚了一屋子人聽取臨終的遺言,中國的悲劇是熱鬧,喧囂,排場大的,自有它的理由;京戲裡的哀愁有著明朗,火熾的色彩。

  就因為缺少私生活,中國人的個性裡有一點粗俗:「事無不可對人言」,說不得的便是為非作歹。中國人老是詫異,外國人喜歡守那麼些不必要的秘密。

  不守秘密的結果,最幽微親切的感覺也得向那群不可少的旁觀者自衛地解釋一下。這養成了找尋藉口的習慣。自己對自己也愛用藉口來搪塞,因此中國人是不大明瞭他自己的為人的。群居生活影響到中國人的心理。中國人之間很少有真正怪僻的。脫略的高人嗜竹嗜酒,愛發酒瘋,或是有潔癖,或是不洗澡,講究捫虱而談,然而這都是循規蹈矩的怪僻,不乏前例的。他們從人堆裡跳出來,又加入了另一個人堆。

  到哪兒都脫不了規矩。規矩的繁重在舞臺上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了。京戲裡規律化的優美的動作,洋人稱之為舞蹈,其實那就是一切禮儀的真髓。禮儀不一定有命意與作用,往往只是為行禮而行禮罷了。請安磕頭現在早經廢除。據說磕頭磕得好看,很要一番研究。我雖不會磕,但逢時遇節很願意磕兩個頭。一般的長輩總是嚷著:「鞠躬!鞠躬!」只有一次,我到祖姨家去,竟一路順風地接連磕了幾個頭,誰也沒攔我。晚近像他們這樣慣於磕頭的人家,業已少見。磕頭見禮這一類的小小的,不礙事的束縛,大約從前的人並不覺得它的可愛,現在將要失傳了,方才覺得可哀,但看學生們魚貫上臺領取畢業文憑,便知道中國人大都不會鞠躬。

  顧蘭君在「儂本癡情」裡和丈夫鬧決裂了,要離婚,臨行時伸出手來和他握別。他疑心她不貞,理也不理她。她淒然自去。這一幕,若在西方,固然是入情入理,動人心弦,但在中國,就不然了。西力的握手的習慣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因之握手成了自然的表現,近於下意識作用。中國人在應酬場中也學會了握手,但在生離死別的一剎那,動了真感情的時候,決想不到用握手作永訣的表示。在這種情形之下,握手固屬不當,也不能拜辭,也不能萬福或鞠躬。

  現代的中國是無禮可言的,除了在戲臺上。京戲的象徵派表現技術極為澈底,具有初民的風格,奇怪的就是,平戲在中國開始風行的時候,華夏的文明早已過了它的成熟期。粗鄙的民間產物怎麼能夠得到清朝末葉儒雅風流的統治階級的器重呢?紐約人聽信美術批評家的熱烈的推薦,接受了原始性的圖畫與農村自製的陶器。中國人舍昆曲而就京戲,卻是違反了一般評劇家的言論。文明人聽文明的昆曲,恰配身份,然而新興的京戲裡有一種孩子氣的力量,合了我們內在的需要。中國人的原始性沒有被根除,想必是我們的文化過於隨隨便便之故,就在這一點上,我們不難找到中國人的永久的青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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