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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以目(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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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機器軋軋,燈火輝煌,製造糕餅糖果。雞蛋與香草精的氣味,氤氳至天明不散。在這「閉門家裡坐,賬單天上來」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讓我們享受了這馨香而不來收賬,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我們的芳鄰的蛋糕,香勝於味,吃過便知。天下事大抵如此——做成的蛋糕遠不及製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華全在烘焙時期的焦香。喜歡被教訓的人,又可以在這裡找到教訓。 上街買菜,恰巧遇著封鎖,被羈在離家幾丈遠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太陽地裡,一個女傭企圖沖過防線,一面掙扎著,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罷!」眾人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販米的廣東婦人向她的兒子說道:「看醫生是可以的;燒飯是不可以的。」她的聲音平板而鄭重,似乎對於一切都甚滿意,是初級外國語教科書的口吻,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聽在耳朵裡使人不安,彷佛話中有話。其實並沒有。 站在麻繩跟前,竹籬笆底下,距我一丈遠近,有個穿黑的男子,戴頂黑呢帽,矮矮個子,使我想起「歇浦潮」小說插圖中的包打聽。麻繩那邊來了三個穿短打的人,挺著胸,皮鞋拍拍響——封鎖中能夠自由通過的人,誰都不好意思不挺著胸,走得拍拍響——兩個已經越過線去了,剩下的一個忽然走近前來,挽住黑衣人的胳膊,熟狎而自然,把他攙到那邊去了,一句話也沒有。三人中的另外兩個也揍了上來,兜住黑衣人的另一隻胳膊,灑開大步,一霎時便走得無影無蹤。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捉強盜。捕房方面也覺得這一幕太欠緊張,為了要繃繃場面,事後特地派了十幾名武裝警察到場彈壓,老遠地就拔出了手槍,目光四射,準備肅清餘黨。我也准傭著槍聲一起便向前撲翻,俯伏在地,免中流彈。然而他們只遠遠望了一望,望不見妖氛黑氣,用山東話表示失望之後,便去了。 空氣鬆弛下來,大家議論紛紛。送貨的人扶著腳踏車,掉過頭來向販米的婦人笑道:「哪兒跑得掉!一出了事,便畫影圖形四處捉拿,哪兒跑得掉!」又向包車夫笑道:「只差一點點——兩個已經走過去了,這一個偏偏看見了他!」又道:「在這裡立了半天了——誰也沒留心到他!」 包車夫坐在踏板上,笑嘻嘻抱著胳膊道:「這麼許多人在這裡,怎麼誰也不捉,單單捉他一個!」 幸災樂禍的,無聊的路邊的人——可憐,也可愛。 路上的女人的絨線衫,因為兩手長日放在袋裡,往下墮著的緣故,前襟拉長了,後面卻縮了上去,背影甚不雅觀。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路人」這名詞在美國是專門代表「一般人」的口頭禪。新聞記者鼓吹什麼,攻擊什麼的時候,動輒抬出「路人」來:「連路人也知道……」「路人所知道的」往往是路人做夢也沒想到的。 在路上看人,人不免要回看,便不能從容地觀察他們。要使他們服服貼貼被看而不敢回看一眼,卻也容易。世上很少「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的人物。普通人都有這點自知之明,因此禁不起你幾次三番迅疾地從頭至腳一打量,他們或她們便混身不得勁,垂下眼去。還有一個辦法。只消凝視他們的腳,就足以使他們鷲惶失措。他們的鞋子穿反了麼?鞋子是否看得出來是假皮所制?腳有點外八字?裡八字?小時候聽合肥老媽子敘述鄉下打狼的經驗,說狼這東西是「銅頭鐵背麻稽腿」,因此頭部與背脊全都富於抵抗力,唯有四條腿不中用,人類的心理上的弱點似乎也集中在下肢上。 附近有個軍營,朝朝暮暮努力地學吹喇叭,迄今很少進步。照說那是一種苦惱的,磨人的聲音,可是我倒不嫌它討厭。偉大的音樂是遺世獨立的,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屬超人的境界,惟有在完美的技藝裡,那終日紛呶的,疲乏的「人的成份」能夠獲得片刻的休息。在不純熟的手藝裡,有掙扎,有焦愁,有慌亂,有冒險,所以「人的成份」特別的濃厚。我喜歡它,便是因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初學拉胡琴的音調,也是如此。聽好手拉胡琴,我也喜歡聽他調弦子的時候,試探的,斷續的咿啞。初學拉凡啞林,卻是例外。那尖利的,鋸齒形的聲浪,實在太像殺雞了。 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馬路上走,聽見炒白果的歌:「香又香來糯又糯。」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唱來還有點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條黑沉沉的長街,那孩子守著鍋,蹲踞在地上,滿懷的火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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