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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裡伴著兩個小尼做活,玻璃門大敞著,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池的,像草裡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濕的晴天。霓喜頭髮根子裡癢梭梭的,將手裡的針刮了刮頭皮,忽見園子裡有個女尼陪著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著他的門牙,門牙仿佛也鑲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驚道:「那是發利斯麼?」小尼道:「你認識他?

  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了大錢。愛蘭師太帶了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兒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只見愛蘭師太口講指劃,發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利斯是真有兩個錢了。霓喜手拿著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了腳,向小尼拜了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極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喚著「發利斯,發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對面站住了,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地隨著線腳尋到了戳在布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著後腿。霓喜小拇指頂著挑花布,在眼凹裡輕輕拭淚,嗚咽道:「發利斯……」發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聽說過。」

  雖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聽了娼婦的鬼話,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可憐我舉目無親的……發利斯,見了你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著,越發痛哭起來,發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只得從褲袋裡取出一疊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漲紅了,撈了撈頂心的頭髮,還是送了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住懷里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利斯掙脫了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似乎遲疑了一下,方才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了出來,把錢放在她手裡的活計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著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只要你是真心顧憐我,倒不在乎錢。」

  發利斯著了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攪打攪。」三腳兩步往園子外面跑,愛蘭師太趕上來相送,發利斯見有人來了,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面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了一句道:「嫂子你別著急,別著急。錢你先用著。」說著,人早已去遠了。霓喜將錢點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為何?必定是動了情,只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訪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兒,叫他務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與他商量。盼了幾日,只不見他到來。

  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著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並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面朝後趴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褲遮住了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笑嘻嘻地問奶奶好。

   霓喜心中煩惱,抱著孩子走到窗戶跟前,側倚窗臺,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裡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了。靠牆地上擱著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裡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裡並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著。霓喜對於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愛暫打靠後了。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麼?你害得我還不夠!」

  崔玉銘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鑒諒。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聲,望望門外,見有人穿梭往來,便道:「我有兩句話大膽要和奶奶說。」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著了,便放輕了腳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門外的臺階上。臺階上沒有點燈,也不見有月光。一陣風來,很有些寒意。玉銘道:「我自己知道闖下了禍,原不敢再見奶奶的面,無奈我們老闆一定要我來。」霓喜詫異道:「什麼?」玉銘不語。霓喜怔了一會,問道:「那天呢?也是你們老闆差你來的麼?」玉銘道:「那倒不是。」說話之間,不想下起雨來了,酣風吹著飽飽的雨點,啪噠啪噠打在牆上,一打就是一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疏疏落落,個個分明。

  玉銘道:「我們老闆自從那一次看見了你。」按照文法,這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語氣,卻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聞說你現在出來了,他把家眷送下鄉去了。問你,你要是肯的話,可以搬進來住,你的兩個孩子他當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堅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來的兩百年老店,中環新近又開了支店。他姓竇,竇家的番禺是個大族,鄉下還有田地。將來他決不會虧待了你的。」

  玉銘這下半截子話是退到玻璃門裡面,立在霓喜背後說的,一面說,一面將手去拂撣肩膀上的水珠子。說罷,只不見霓喜答理。他呵喲了一聲道:「你怎麼不進來?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開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沒頭沒臉包住了。玉銘道:「你怎麼不進來?」隨著他這一聲呼喚,霓喜恍恍惚惚地進來了,身上頭上淋得稀濕,懷裡的孩子醒過來了,還有些迷糊,在華絲葛背心裡面舒手探腳,乍看不知道裡面藏著個孩子,但見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隻小手來揪扯母親的頸項。霓喜兩眼筆直向前看著,人已是癡了,待要扳開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撈來撈去,只是撈不到。瑟梨塔的微黃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臉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闆竇堯芳。從綢緞店的店堂樓上她搬到了藥材店的店堂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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