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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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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也是合該有事。雅赫雅邀了一個新從印度上香港來的遠房表親來家吃便飯。那人名喚發利斯·佛拉,年紀不上二十一二,個子不高,卻生得肥胖扎實,紫黑面皮,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頭亂蓬蓬烏油油的卷髮,身穿印度條紋布襯衫,西裝褲子下面卻赤著一雙腳。霓喜如何肯放過他,在席上百般取笑。這發利斯納著頭只管把那羊脂烙餅蘸了咖喱汁來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涼水來。霓喜給了他一杯涼水,卻倒一杯滾燙的茶奉與發利斯,發利斯喝了一口,舌頭上越發辣得像火燒似的,不覺攢眉吸氣。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還不另斟上來!」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潑去那茶,發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不用了,嫂子別費事!」兩下裡你爭我奪,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來揩拭桌布的漬子,道:「這茶漬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難洗。」發利斯盤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濺了些咖喱汁,霓喜擦著,擦著,直擦到他身邊來,發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換了下來煮一煮,這會子你吃你的飯罷了,忙什麼?別儘自欺負我這兄弟。」霓喜笑道:「誰說他一句半句來著?也不怪他——沒用慣桌布。」說得發利斯越發紫漲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別看我這兄弟老實,人家會做生意,眼看著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將一隻手搭在發利斯肩上道:「真的麼?你快快的發財,嫂子給你做媒,說個標緻小媳婦兒。」 雅赫雅道:「用不著你張羅,我們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鄉去娶他的表妹。」發利斯聽不得這話,急得抓頭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親了?」雅赫雅拿眼看著發利斯,笑道:「定倒沒有定下。」霓喜道:「兩個人私下裡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們家鄉的規矩多麼大,哪兒容得你私訂終身?中國女人說是不見人,還不比印度防得緊。你叫發利斯告訴你,他怎樣爬在樹上看他表姊妹們去了面幕在園子裡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訴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頓打。」霓喜笑不可抑,把發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後一推,道:「你太癡心了!萬一你回去的時候,表姊妹一個個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橫豎還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飯,雅赫雅擦了臉,便和發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們上哪兒去?可別把我們大兄弟帶壞了!」雅赫雅笑道:「與其讓嫂子把他教壞了,不如讓哥哥把他教壞了!他學壞了,也就不至於上嫂子的當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著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麼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裡如何坐得穩,看著女傭把飯桌子收拾了,便換了件衣服,耳上戴著米粒大的金耳塞,牽著孩子上街。一路行來,經過新開的一家中藥店,認了認招牌上三個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著門檻兒問道:「你們跟堅道的同春堂是一家麼?」裡面的夥計答道:「是的,是分出來的。」 霓喜便跨進來,笑道:「我在你們老店裡抓過藥,你們送了這麼一小包杏脯,倒比外頭買的強。給我稱一斤。」那夥計搖手道:「那是隨方贈送,預備吃了藥過口的。單買杏脯,可沒有這個規矩。」霓喜嗔道:「也沒有看見做生意這麼呆的!難道買你的杏脯,就非得買你的藥?買了藥給誰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醫了你的病,也醫不了你的命!」那夥計連腮帶耳紅了,道:「你這位奶奶,怎麼出口傷人?」霓喜道:「上門買東西,還得沖著你賠小心不成?」 旁邊一個年輕的夥計忙湊上來道:「奶奶別計較他,他久慣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還沒嘗過我們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藥,就指明了要梅子過口。」說著,開了紅木小抽屜,每樣取了一把,用紙托著,送了過來。霓喜嘗了,讚不絕口,道:「梅子也給我稱半斤。」一頭說著話,拿眼向那夥計上下打量,道:「小孩兒家,嘴頭子甜甘就好。」那店夥年紀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才,只是有點刨牙。頭髮生得低,腦門子上剃光了,還隱隱現出一個花尖。這霓喜是在街頭買一束棉線也要跟挑擔的搭訕兩句的人,見了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麼?」那人道:「姓崔。」霓喜道:「崔什麼?」那人笑道:「崔玉銘。」霓喜笑道:「誰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銘笑了起來道:「這位奶奶問話,就仿佛我是個小孩兒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個小孩兒,我真還不理你呢?」 那時又來了個主顧,藥方子上開了高麗參,當歸等十來味藥,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夥計叫他七日後來取,霓喜便道:「原來你們還有蜜。讓我瞧瞧。」崔玉銘走到店堂裡面,揭開一隻大缸的木蓋,道:「真正的蜂蜜,奶奶買半斤試試?」霓喜跟過來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銘找了個小瓦罐子來道:「拿不了我給你送去。」霓喜瞅著他道:「你有七個頭八個膽找到我家來!」這崔太銘用銅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湊上去嗅了一嗅道:「怎麼不香?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混充的!」 崔太銘賭氣將勺子裡的一個頭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這是什麼?」霓喜噯喲了一聲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絹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個把蜜蜂算得了什麼?多捉兩個放在缸裡還不容易?撈出來給老主顧一看,就信了。」玉銘笑道:「奶奶真會慪人!」當下連忙叫學徒打一臉盆水來,伺候霓喜揩淨衣裳。霓喜索性在他們櫃檯裡面一張金漆八仙桌旁邊坐下,慢慢地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銘攀談,問他家鄉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說個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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