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連環套 | 上頁 下頁


  梅臘妮自是胸中雪亮。若是尋常的老爺太太有點私情事,讓她分擔點干係,她倒也不甚介意。霓喜若能與雅赫雅白頭到老,梅臘妮手裡捏著她這把柄,以後告幫起來,不怕她不有求必應,要一奉十。可是看情形,雅赫雅與霓喜是決不會長久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總難免有幾分割捨不下,那時尋根究底,將往事盡情抖擻出來,不說霓喜的不是,卻怪到牽線人身上來,也是人之常情。梅臘妮是斷斷不肯得罪雅赫雅的,因此大費躊躇。看霓喜時,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襟,扭過身去看看鞋後跟兒,仿佛是要決定要踐約的樣子。梅臘妮沒奈何,咳嗽了一聲道:「你也高興去走走?」霓喜笑道:「就知道你還燒得一手的好菜!今兒吃到嘴,還是沾了人的光!」

  梅臘妮道:「我們要去就得去了。」當下叮嚀眾尼僧一番,便喚花匠點上燈籠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繞道向米耳先生家走來。門首早有西崽迎著,在前引導。黑影裡咻咻跑出幾條狼狗,被西崽一頓吆喝,旁邊走出人來將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換了晚餐服在客室裡等候著。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來。梅臘妮吃了,自到廚房裡照料去了。這裡米耳先生與霓喜一句生,兩句孰,然而談不上兩句話,梅臘妮卻又走了回來,只說廚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監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臘妮存心防著他們,一時也不便支開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裡來喝咖啡,又換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麼來了這一會兒,就沒斷過酒?」米耳先生道:「我們英國人吃酒是按著時候的,再沒錯。」

  霓喜笑道:「那麼,什麼時候你們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飯以前我是立下了規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鋼琴上古銅燭臺上的一排白蠟燭一齊點上了,向梅臘妮笑道:「我們來點音樂罷。好久沒聽見你彈琴,想必比前越發長進了。」梅臘妮少不得謙遜一番。米耳先生道:「別客氣了。我那大女兒就是你一手教出來的。」梅臘妮背向著他們坐在琴凳上彈將起來。米耳先生特地點了一支冗長的三四折樂曲,自己便與霓喜坐在一張沙發上。那牆上嵌著烏木格子的古英國式的廳堂在燭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銅圖,只有玻璃瓶裡的幾朵朱紅的康乃馨,仿佛是濃濃的著了色,那紅色在昏黃的照片上直凸出來。

  霓喜伸手弄著花,米耳先生便伸過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閃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釋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細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鋼條跟鯨魚骨硬束出來的。細雖細,像鐵打的一般。」霓喜並不理睬他,只將兩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將手抄在短襖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過來。霓喜忍著笑正在撐拒,忽然低聲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麼?

  戒指丟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裡洗手的時候我褪了下來攥在手心裡的,都是你這麼一攪糊,准是溜到沙發墊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寶藍絲絨沙發裡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讓我來。」他一隻手撳在她這邊的沙發上,一隻手伸到她那邊沙發縫裡,把她扣在他兩臂之間,雖是皺著眉聚精會神地尋戒指,躬著腰,一張酒氣醺醺的臉只管往她臉上湊。霓喜偏過臉去向後讓著,只對他橫眼睛,又朝梅臘妮努嘴兒。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麼謝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奪了過來,一看不覺啊呀了一聲,輕輕地道:「這算什麼?」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隻獨粒的紅寶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別再丟了。再丟了可不給你找了。」霓喜小聲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說:以後你在椅子縫裡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個紀念罷。」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憑什麼我要跟你換一個戴?再說,也談不上換不換呀,我那一個還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會找不到的。只要有。」說著,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裡也有數,便撅著嘴把戒指撂了過來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為什麼不說你的是金剛鑽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齒,一時也分辯不過來。這時候恰巧梅臘妮接連地回了兩次頭,米耳先生還待要親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見了,更落了個痕跡,想了一想,還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無的,淡淡將手擱在一邊。

  梅臘妮奏完了這支曲子便要告辭:道:「明兒還得一早就趕回去當值呢,倫姆健太太家裡也有事,誤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來,差人打燈籠照路,二人帶著幾分酒意,踏月回來。梅臘妮與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沒睡穩,不時起來看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間壁牆頭上似乎有燈籠影子晃動。次日絕早起身。便風急火急地催著眾人收拾下山。

  竹轎經過米耳先生門首,米耳先生帶著兩隻狗立在千尋石級上,吹著口哨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隻狗潑剌剌跑了下來,又被米耳先生喚了上去。尼姑們在那裡大聲道別,霓喜只將眼皮撩了他一下,什麼也沒說。黃粉欄杆上密密排列著無數的烏藍砌花盆,像一隊甲蟲,順著欄杆往上爬,盆裡栽的是西洋種的小紅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絲絛拴了,吊在頸裡,襯衫底下。轎子一搖晃,那有棱的寶石便在她心窩上一松一貼,像個紅指甲,抓得人心癢癢的,不由得要笑出來。她現在知道了,做人做了個女人,就得做個規矩的女人,規矩的女人偶爾放肆一點,便有尋常的壞女人夢想不到的好處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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