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八三 |
|
|
|
「她一門心思只想要留學生,在外國鍍過金的。」國柱冷嗤道。 「既是想要有學問的女婿,當初怎麼不送女兒上學校?我就不懂。」 「不上學校就夠麻煩了。」他道。 「她們沒那麼不好。」國柱太太道,「兩個大的越來越能幹了。」 「我高興起來寵她們,生氣起來揍她們,也還不是規規矩矩的女孩子,嘿嘿!」 「那還是多虧了她們是好孩子。」露道。 她略有些傷心的聲口。國柱也覺到了她對自己兒女的失望。國柱儘管友愛,卻不似舊時那麼起勁地緊咬住這話題不放,也不明白怎麼說來說去總是又繞回這個上頭。 他的幾個女兒都笑著聽他們說做媒的事,漠不關心。她們夠守舊,自己的婚姻受到討論,懂得沉默以對,也夠時髦,假裝不放在心上。 「琵琶!這一向看見不看見你弟弟?」國柱太太低聲道,秘密似的。 「不看見,他沒來。」 「不讓他出來?」 「不知道。」 「我就不懂你父親是怎麼回事。就這麼兩個孩子,怎麼這麼鐵石心腸?」 「不是都說娶了後母,爹也成後爹了。」國柱笑道。 「琵琶!你怎麼不上我們那兒去呀?只管來,來吃飯,舅舅家就跟自己家一樣,多個人也不過就是多雙筷子。」 「好,我想過去的時候就過去。」 「還有啊,琵琶!」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方便低聲說話,抹得暗紅的小嘴一開一闔,琵琶聞到了久年的鴉片的氣味,「下次你來,舅母翻箱子,給你找些衣服,一點也不麻煩,舊衣服有的是,真的。」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勸解似的,倒像默片演員演得過火了。 冷不防眼淚滾了下來。 「不要緊,舅母不是外人。」國柱太太含糊地道。 琵琶立時止住淚,走到表姐那邊。 「你真應該跟我們到賭場去。」一個表姐道,「好玩呢。就算是為吃,也該去一趟。」 「我們不去賭,光去吃。」另一個道,「什麼樣的麵食都有,城裡面最好的。想吃什麼點什麼,賭場請客。」 「真不錯。」琵琶道。 「沙發椅子不在賭桌邊上,才坐下來,就有女服務生過來,送上熱毛巾,問你想吃什麼。爸爸老是釘著人家不放。有的搖骰子的女孩子長得真好看。有一個曲線玲瓏的,搖骰子胸脯也跟著晃,銳聲喊:『開啦!』滿場都是『開啦』的聲音,好刺耳。」 「你一定得去看看——就在這附近。」 「住在這裡進進出出不怕麼?我聽見說日本人用汽車綁女孩子的票,拉過了界,就再也沒下文了。下次要是看見汽車在你旁邊慢了下來,可得當心。」 琵琶想起來那天一輛汽車緩緩開在她旁邊,她怕一跑那只噴氣抽鼻的動物就會攻擊。回頭匆匆一瞥只看見是輛舊的黑色汽車,前座只有一個汽車夫,後座倒有好兩個人。她加緊步伐,一心只想找個巷子躲進去,偏是一長排的竹籬笆。太陽烘烤得橫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這裡是公共租界外延出來的地方,屋子都嶄新而不見特色,淡黃的水門汀穿插著波紋棚子。她抽冷子跑了起來,耳朵裡只聽見腳步聲,可還是覺得聽見了大笑聲,有人以外國話說了什麼。 汽車加速,仍是跟著她。她發現自己正朝著一扇大門跑,有兩個崗警守衛。一個灰泥哨崗豎了個牌子:「大道市政府」。傀儡政權。他們絕不會插手。她緊跑兩步停了下來,書與皮包落在面前馬路上。最靠近的崗警是個很年青的小個子中國人,長相溫吞,露出驚詫的神色。汽車開走了,她將書本撿起來。崗警的神色又恢復了戒備的莫測高深。他的制服是黃卡其布。帽子平頂有帽舌,黃色短紋,按照神秘的《易經》八卦排列,如同道士帽。大道市政府,道家的道,古老的哲學名詞,放在這裡卻荒謬可笑。大道,再添上飾了蔔算的符號——再挖苦的中國人也設計不出來。霎時間,她只面對面瞪著這個外國的心態。「敬告中國人,」它像是這麼個意念,「這是從他們的過去截取的淵博學問,同時也帶有市井的況味——還有什麼比得上算命更受歡迎?」真像是牛津的漢學家出的試題,就只是有什麼她抓不住的含意,她斷定是典型的日本作風,無心的幽默中未馴的野性。 她回家說了這件事,露道:「我不想嚇唬你,可是你父親可能會綁你回去,誰知道。」 「我也不能擔保,可是我想他們不會再讓麻煩上身。」珊瑚道。 「他們倒不是要她回去,倒是想洩憤。」 「他們現在應該是只顧著省儉,沒有餘力做什麼。」珊瑚道。 「她的娘當然是高興得很,這麼輕易就打發了她。」 「最可怕的是眼下的上海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就是啊。」露道,「前兩天那個日本人從城裡一路跟著我回家來,我都嚇死了。若是別的時候,男人在街上跟著你,誰也不害怕。」 「我去上班也嚇死了。」珊瑚剛在一家英國貿易公司做事,「從這裡走到公共汽車站很不平靖。」 表大媽來報告消息,她們方始不將榆溪的威脅放在心裡了。她向琵琶勾了勾頭: 「她父親搬家了。」 「喔?搬到哪?」珊瑚問道。 「雷上達路。」促促的一句,唯恐多說了什麼。 「可遠了!」 「噯,是遠,他們又沒有汽車了。」 「賣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