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六八 |
|
|
|
▼二十 秋鶴做露的代表並不划算。他總可以向榆溪借點小錢,至不濟也能來同榻抽大煙。他反復解釋只是傳話。榆溪若不信守承諾,露也拿他沒轍,除非是要對簿公堂。然而榆溪也只是延挨著。琵琶年紀太小,不能一個人出國。萬一歐戰爆發呢?把一個女孩家孤零零丟在挨轟炸又挨餓的島上? 秋鶴還得來第二次做敵使。榮珠第一次沒言語,守著賢妻應有的分際。這一次打岔了,不耐榆溪的渾水摸魚: 「栽培她我們可一點也不心疼。就拿學鋼琴來說吧,學了那麼些年,花了那麼多錢,說不學就不學了。出國念書要是也像這樣呢?」 「離了何干一天也過不得。」榆溪嗤道,繞室兜圈子。 「琵琶到底還想嫁人不嫁?」她問道,「末了橫豎也是找個人嫁了,又何必出國念書?」 話傳回露和珊瑚耳朵裡,兩人聽了直笑。 「哪有這樣,十六歲就問人想不想嫁人。」露道。 「你學琴的事,」珊瑚道,「我不想說我早說過了,畢竟我也沒說過,不過我是覺得不想學就別學了。可是現在他們可有得說嘴了,說是你母親想讓你做鋼琴家,他們付了這麼多年的錢,到頭來你倒自己不想學了。下次再有什麼,他們正好拿這事來堵你的嘴。」 「我就不懂你怎麼突然沒了興趣。」露道,「你好愛彈琴,先生又那麼喜歡你。」 「至少英文沒有半途而廢。」 「萬一去英國打仗了呢?」琵琶問道。 「打仗了政府會把孩子都疏散到鄉下去避難。」露仍當她是小孩子,「這點可以放心,他們把小孩子照顧得很好,英國人就是這種地方好。」 「我不擔心,只是納罕不知道會怎麼樣。」 「你得自己跟你父親說。萬一他打你,千萬別還手,心平氣和把話說完。」 她坐在父親的書桌前看報,掉過身去,不經意似的轉述了她母親的演說: 「爸爸,我在家念了這麼多年的書了,也應該要……」 他原是一臉恍惚,登時變得興致索然。她只忙著記住自己的演說,說到一半,一顆心直往下墜。口才真差,聽的人一點也提不起勁。偏在這時候想起來有一次看父親一個人寂寞得可憐,便拿舅舅的姨太太編故事逗他笑。跟他拿錢總拿得心虛,因為她知道他太恐懼錢不夠用。這會子要請他又割捨一大筆錢出來,雖然她對可能的花費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他坐在煙鋪上,搭拉著眼皮。榮珠躺在另一邊,在煙燈上燒煙泡。琵琶說完,一陣沉默。 「過兩天再說吧。」他咕噥一句。仍不看她,又脫口道:「現在去送死麼?就要打仗了。你自己不知道有多危險,給人牽著鼻子走。」 榮珠大聲說話,奇怪的挑戰口吻:「她一回來,你就變了個人。」 「我沒有變啊。」琵琶笑道。 「你自己倒許不覺著。連你進進出出的樣子都改了常了。」 末了一句話說得酸溜溜的,琵琶覺到什麼,又覺得傻氣,撇開了不理。她從冰箱裡拿了個梨。電話、無線電、鋼桌和文件櫃,他們最珍貴的資產,都擱在吸煙室的各個角落裡。拿梨的時候感覺到榮珠在煙鋪上動了動,煩躁不安。她倒不是貪吃,並不愛吃梨,只是因為她母親囑咐要常吃水果。她關上冰箱門,拿著梨含笑走了出去。 「你前一向不是這樣子。」榮珠道,「現在有人撐腰了。我真不懂。她既然還要干涉沈家的事,當初又何必離婚?告訴她,既然放不下這裡,回來好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琵琶只笑笑,希望她能看出來是譏誚的笑。 露要知道每一句話。琵琶照實說了,她悻悻地道: 「你說了什麼?」 「我只笑笑。」 「你只笑笑!別人那樣說你母親,你還笑得出來!」 琵琶很震動,她母親突然又老派守舊起來。 「媽說過想不起什麼話好說,笑就行了。」 「那不一樣。別人把你母親說得那麼不堪,你無論如何也要生氣,堵他兩句,連殺了他們都不過份。」 琵琶正待有氣無力地笑笑,及時煞住了。 露默忖了片刻,方道:「跟那些人打交道,我倒能體會那些跟清廷交涉的外國人。好聲好氣的商量不中用,給他來個既成事實就對了。只管去申請,參加考試,通過了再跟你父親說去。」「既成事實」引的是法語。 電話響了,珊瑚去接。 「喂?——沒有人。」 「怪了。」露道,「已經是第二回了。」 電話再響,她道:「我來接。——喂?」 「你要管沈家的事,回來做姨太太好了,沈家已經有太太了。」榮珠一字字說得清清楚楚,確定露聽懂了她的諷刺。 「我不跟你這種人說話。」露砰的放下電話聽筒。 「誰啊?」珊瑚道。 「他們的娘。」露把下頦朝琵琶勾了勾,「你父親娶的好太太。我只不想委屈自己跟她一般見識,要不然我也不犯著做什麼,只要向捕房舉發他們在屋子裡抽大煙。」 「抽大煙犯法麼?」琵琶問道。 「抽大煙就可以坐牢。」 「現在管鴉片可嚴了。」珊瑚道,「所以價格才漲得凶。」 琵琶真願意她母親去向捕房舉報。不能改變什麼,至少也鬧個天翻地覆。 這年夏天打仗了。上海城另一頭炸彈爆破,沒有人多加注意,到近傍晚只聽報童吆喝號外。 「老爺叫買報紙。」潘媽立在樓梯中央朝底下喊,「買報紙。打仗了。」 她兩隻小腳重重蹬在樓板上,像往土裡打樁。胖大的一個女人,好容易到了樓梯腳下。打雜的小廝買了報紙跑回來,她接過來,噗嗤一聲笑了。 「怎麼這麼小,還要一毛五。」 「我看看。」琵琶道。 單面印刷,字體比平常大。她迅速瞥了一眼紅黑雙色的頭條,如同吞了什麼下肚,不知道滋味,只知道多汁而豐盛。她將報紙還給潘媽。 往後每天都有號外。報童的吆喝像是鄉村夜裡的狗吠,散佈淒清與驚慌。總是靜默片刻方有人喊道:「馬報,馬報。」上海話「買」念「馬」。街上行人攔下報童。一夕之間英雄四起,飛行員、十九路軍、蔡廷鍇將軍、蔣光鼐將軍。相片裡儀錶堂堂,訪談中慷慨激昂。中國真的要在上海抗日了。 「出來看啊,何大媽,快出來。」潘媽在洋臺上喊,咧著嘴笑,秘密地,「飛機打仗啊。看見那一個下蛋沒有?」 「噯,看見了。」何干舉手搭涼棚,「看看房頂上那些人!」 「是我們的飛機不是?青天白日是我們的。」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