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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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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帶弟弟來。」露告訴琵琶,「跟你爸爸說是來看姑姑。弟弟好不好?」 「不知道。」琵琶躇躕著,「娘吃治肺結核的藥,也要他喝,同一個杯子,老是逼他喝完。」 「她是想傳染給他。」露立時道,「心真毒!他怎麼就傻傻地喝呢?」 琵琶沒言語。 「不是說好得很嗎?」露道,「說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樂的一家子。」 下次琵琶與陵一齊去。他低聲喊媽,難為情地歪著頭。 「怎麼這麼瘦?」露問道,「你得長高,也得長寬。多重了?」 他像蚊子哼。 「什麼?」露笑道,「大聲點,不聽見你說什麼。」她等著,「還是不聽見。你說什麼?」 「他沒秤體重。」琵琶幫他說。 「要他自己說。你是怎麼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沒有法子,可是說話儀態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 茶點擱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風車的範式。他坐在椅子上,儘量往後靠,下頦緊抵著喉嚨,像只畏縮的動物向後退。他的態度有傳染力。疏遠禁忌的感覺籠罩了桌邊,從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疊套在一起。 「來,吃塊蛋糕。」露道,一邊倒茶,「自然一點。禮多反而矯情。」 蛋殼薄的細磁並不叮叮響,而是悶悶的聲響。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里之外,也像踩著軟垂的繩索渡江,每一步都軟綿綿的不踏實。露將茶分送給他們,要他們自己加糖與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面,稍微一個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個人像裹在朦朧的淡藍霧氣裡。琵琶察覺了露給陵的影響,就如同猝然間得了一個美麗的演員做母親。她知道他偏愛年紀大些的女人,見過他和榮珠在一塊煨灶貓似的。倒不是說他不喜歡年青女孩子,只是年紀大些的女人散發出權勢富貴的光彩,世界盡在她們的掌握之中,而他卻一無所有。 露似乎不知該說什麼。琵琶倒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無可奈何。她就著杯沿端詳陵。 「陵,我看看你的牙齒。你的牙齒怎麼這麼壞?是不是沒吃對東西?肉、肝臟、菠菜、水果,要長大這些都得吃。家裡的飯菜怎麼樣?」她掉頭向琵琶說。 「還好。」 「那他怎麼會營養不良?看看他。」 「吃飯的時候空氣太不愉快,他可能吃得不夠。」 「陵,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自己該知道。就拿你娘來說吧,她有肺結核,還要你喝同一個杯子裡的藥。藥不能隨便吃,你大可不必吃。你想想,你這年紀正在發育,染上了肺結核可有多危險。你總知道吧?」 他咕嚕一聲。 「你說什麼?大聲點。不聽見。」 「她很久以前就好了。」 「什麼?很久以前就好了?你怎麼知道?這種事沒有人願意承認。你的咳嗽呢?姐姐說你還咳嗽。」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訴了出來。她是間諜,兩個世界隨她自由穿梭。她可以說實話,不怕有什麼後果,而他只是來作客吃茶的,吃完了便得走,眼裡看見的都不是他的。茶具、家具、有暖氣的公寓、可愛的女人。在家裡無論他們做什麼,他都沾上邊,不會甩下他,等他們死了,他們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琵琶震了震,領悟到弟弟更愛後母。 「到寶齊醫院去照X光,」露正向他說,「我認識那兒的醫生。」遲疑了片刻,「跟他們說賬單寄給楊露小姐,他們認識我。」 為什麼不把錢給他?琵琶心裡想。怕他會花在別的東西上。 「聽不聽見?儘早去,找克羅斯維醫生,提我的名字。陵,聽不聽見?」 他頭一偏,微點了一下。 「你父親送不送你上學校?現在這個時世哪還有把個男孩子關在家裡的?我只擔心你姐姐,覺得你兩樣。兒子當然會供到上大學——你說什麼?」 「聽說要上聖約翰。」 「沒有高中學歷人家哪裡收呢?」 「我可以買一個。」 琵琶知道他也只是說說,不讓母親再說下去。他也沒上醫院照X光,從此避著他母親。 露一門子心思都放在琵琶身上,琵琶還有救。「要你父親送你到英國去。他答應的,離婚協議上有。」 琵琶道:「我聽見爸爸說要幫沈家興義學,還供出國的獎學金。我恨不得跟爸爸說把獎學金給我。」 露頭一摔,「也不過是空口說白話。你到如今還不知道你父親那個人啊?他哪可能捐錢辦學校,還提供獎學金。」 琵琶直瞪瞪的,然後笑了起來,「我知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就信了。」 「別聽他說沒錢。我就是為這原故不讓你跟著我。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困在這裡一動都不能動。」 她說得喉嚨都沙啞了。琵琶沒問她母親為什麼不能回歐洲,又是究竟為什麼回來。她早早就學會了別多問,給訓練得完全沒了好奇心。 「先別忙跟你父親說什麼,我們先找人去跟他說,還許請你鶴伯伯出面。不能讓你姑姑去,他們兩個現在不說話了。」 「喔?」 「從打官司之後。」 「我不知道。」琵琶含糊道,半是向自己說。 「不關你的事別管,專心讀書就是了。」 琵琶鄭重其事告訴何干:「我要去英國念書。」 「太太帶你去?」何干問道。 「不,我自己去。」 「太太老是往那麼遠的地方跑,現在又要你也去。太太要是要你跟她,也沒什麼。她就是想把你搞到那沒人的地方去。」何干含酸道。 這還是第一次聽何干說露的不是。琵琶不知怎麼反應。 「我得去念書。」 「念書又不能念一輩子,女孩家早晚要嫁人。」 琵琶很窘,隨口道:「我不要結婚。我要像姑姑。」 「嚇咦!」何干噤喝一聲,仿佛她說了什麼穢褻的話。 「像姑姑有什麼不好?」 「姑姑是聰明,可你也不犯著學她。」 陵從不問她到「姑姑家」的情況。抬出姑姑來是為了避提他們母親。有次她撞見他用麥管喝桔子水,躲在浴室裡,以為不會有人發現。他吸進一口,含在嘴裡,又吐回瓶裡,可以再喝一次。 「噯呀!髒死了!快別那樣。」 他不疾不徐喝完了,空瓶擱在洗臉盆上,從袴子口袋裡取出梳子,在水龍頭下沾濕了,梳頭發。這一向他時髦得很,穿著榮珠的兄弟送的襯衫卡其長袴。他將濕漉漉的豐厚的頭髮梳得鼓蓬蓬的。琵琶看見他回頭望,窄小的肩膀上架了一個奇大的頭,神情愉快卻機警,使她想起了對鏡梳妝的母親。 「大爺家怎麼樣?還是老樣子麼?」她問道。 與他談起別人,他總是很明顯地松一口氣,「噯,這如今不好玩了。大爺病了。」 「喔?」 「病是好了,又為了遺囑的事鬧了起來。」他道,女孩子似的聲口,「親戚去了不自在。」 「我想也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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