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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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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溪順手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彈橡皮圈似的。琵琶不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還吃著飯,舉著碗,把最後幾個米粒扒進口裡,眼淚卻直往下淌。拿飯碗擋住了臉,忽然丟下了碗,跑出房間。 她站在自己房裡哭,怒氣猛往上躥,像地表冒出了新的一座山。隔壁房裡洗衣板一下又一下撞著木盆,何干在洗衣服。地板上有一方陽光。陽光遲慢慵懶地移動著,和小時候一樣。停下來!她在心裡尖叫。停下來,免得有人被殺掉。走下去,會有人死,是誰?她不知道。她心裡的死亡夠多了,可以結束許多條生命;她心裡的仇恨夠烈了,可以阻止太陽運轉。一隻手肘架著爐臺站著,半隻胳膊軟軟垂著,她的身體好像融化了,麻木沒有重量,虛飃飃的,只有一股力量,不是她控制得住的,懸在那裡,只因為不知道往哪裡去。 一把菜刀,一把剪子也行。附近總是有人,但是她只要留神,總會覷著沒有人的空檔。然後呢?屋子裡有地方誰也不去,她自己也沒去過。分了屍,用馬桶沖下去。她在心裡籌劃著細節,她知道施行起來截然不同。屍體藏不住。巡捕會來,逮捕她,判刑槍決。她不怕,只是這件事上一命還一命並不公平。榮珠業已過了大半輩子,她卻有大半輩子還沒過。太不划算了。那麼該怎麼辦?忍氣吞聲,讓別人來動手? 何干進來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陵進來了,瞪著眼睛。 「怎麼了,陵少爺?剛才吃飯出了什麼事?」 他不作聲。兩人就站著看著她。何干聽見別的老媽子進了洗衣房,轉身出去找她們打聽。琵琶背對著陵,抽噎得肩膀不斷聳動,覺得很窘。用力拭淚,忽然看見爐臺上一對銀瓶,榮珠多出來的結婚禮物。漫不經心地看著鏤花銀瓶,她覺得有錐子在鑽她的骨頭。她轉過去看陵,決斷地拭去眼淚,抽噎著呼吸。陵驚懼地等著,仿佛不敢錯過了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半張著嘴,幫著交代遺言。 「我死也不會忘。」她道,「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 大眼睛瞪著她,他默默立在她面前,何干回來了,他才溜走。琵琶撲到床上,壓住哽咽。 「好了,不哭了。」何干坐在床上,低聲安慰,「好了,哭夠了。進去吧。」 琵琶聽見了末一句話,簡直不敢相信,報仇似的索性哭個痛快。何干在身邊就成了孩子的哭鬧,現在一停豈不是失了面子。何干也只是耐著性子,隔了一陣子就反復說: 「好了,哭夠了。好了,快點進去。」 她去絞了個熱手巾把子來。 「擦擦臉。好端端的,哭成這樣。快點進去,等一下進去反而不好了。」 她知道何干的意思。遲早得再到吸煙室去,惡感一落地紮了根,只有更蕃蕪難除。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她向自己說,也像做奴才的人聊自安慰。站了起來,把熱毛巾壓在臉上,對鏡順了順頭髮,回到吸煙室去。 他們倆都躺在煙鋪上。琵琶倒沒有設想什麼,還是震了震。房間裡溫暖靜謐,爐膛裡的火燒得正旺。他們也不知道她會怎麼樣,一進去就感覺到他們的緊張。她朝書桌走,平平淡淡的神態,不看左也不看右,像是要拿什麼忘在那兒的東西,結果坐了下來看報紙。寂靜中只聽見煙槍呼嚕。 「你還沒見過周家人吧?」榮珠又從方才打斷的地方往下說,卻把聲音低了低,仿佛是怕吵擾了房裡的安靜。 榆溪只咕嚕一聲。她也不再開口。 琵琶將報紙摺好,左耳突然啪的一聲巨響。她轉頭瞥見窗外陵愕然的臉孔,瘦削的臉頰,鼻子突出來像喙。他在洋臺上拍皮球,打到了窗子。幸喜玻璃沒破。他閃身去撿皮球,青衫一閃,人就不見了。 「看見了吧?他不在意。」榮珠輕聲道。太輕了,琵琶聽見了還沒會意過來是向她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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