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五三 |
|
|
|
她也見過秋鶴摩挲珊瑚的光胳膊,使她覺得姑姑的胳膊涼潤如雪,卻不知怎的心裡像有蟲子蠕蠕爬過。珊瑚倒似不在意,卻也略覺得窘。不犯著低頭,她也知道自己的胳膊像兩根無骨的長麥稈,像要往上攀住棚架的植物。環肥燕瘦,女人女孩,他反正喜歡女人的肌膚,永遠貪得無厭,也永遠得不到滿足。誰也沒有那個權利這麼貪婪,使自己這麼可悲。失去人性尊嚴總使她生氣。她發現臉上的笑容掛不住,可為了不失禮又不得不微笑。她並不掉過臉去看榮珠是不是在看,可是不願讓後母看見她抽開手,免得之後她又帶笑問她父親注意到沒有。榮珠不會說她心眼肮髒或是太敏感,只會說她長大了,曖昧的說法。 「噯,她鶴伯伯不過是喜歡她。」 倒是不假。可是現在他固定來教畫,要壓下反感特為困難。他終於也察覺到了,深受侮辱。下次來隻「噯」了一聲,看也不看她。握著手教畫也很勉強,只對著榮珠教課。向後不來了,《芥子園畫譜》也只上不了多少。 「鶴伯伯到滿洲國去了。」陵又來報告,志得意滿的神氣。 「真的?」她笑道。 他們在報紙頭條上看見滿洲國的消息,是日本人扶植的傀儡政權。 「到滿洲國去做官。」 「你怎麼知道?」 「聽人說的。」咕嚕一句,避重就輕。 陵一向不發問,榆溪也沒有回答他的習慣。琵琶有時會問父親問題,只是表示友好。 「鶴伯伯怎麼到滿洲國去了?還忠於溥儀麼?」 榆溪頭一偏,鄙薄她那種愛國的口吻,「溥儀自己都做不了主。鶴伯伯去是因為得養家。」 親戚間視此為醜事,雖然對清廷仍是舊情拳拳。「滿洲國」三個字狼藉得很。有人彼此埋怨不借貸給秋鶴,逼得他出此下策,尤為怪他兩個姐姐。榆溪倒獨排眾議。親眼目睹日人入侵,知道滿洲國還是開始。中國文人一向兼治文史。孔夫子曾說:「學而優則仕。」①文人入宦,自然而然。榆溪雖然絕於宦途,仍是這方面的專家。他關心國際政治,大量閱讀報章,不放過字裡行間。他不喊口號,不發豪語,愛國心與別人一般無二,不過他的愛國是政客式的,總得鑽縫覓隙以維護他個人最切身的權益,末了割捨了整個國家。他給陵請了日本先生。陵並不認真學。也許是恥于學日文。他的事誰也說不準。說到念書上,他也不愛英文,也不愛古書。 ①這句話應為《論語》「子張」篇中子夏的話。 榆溪只和客人清談,在室內繞圈子,大放厥詞,說軍閥的笑話,叫他們老張、小張、老馮、老蔣。琵琶想聽,政治卻無聊乏味。儘管置之不理,壓力還是在的。「救國」的呼聲直上雲霄。愛國之于她就如同請先生的第一天拜孔夫子一樣。天生的謹慎,人人都覺得神聖的,她偏疑心,給硬推上前去磕頭,她就生氣。為什麼一定得愛國?不知道的東西怎麼愛?人家說上海不是中國。童年住過的天津也說跟上海一樣。那中國到底是什麼樣?是可怕的內地,能在城裡耗著就決不去? 親戚贊過內地好:「學校更好,有紀律得多。年青人也好,不那麼虛榮,成天淨想著打扮。精神也高昂,不像這裡。」 舅舅也老說要遷到內地去。「過日子容易,雞呀肉呀菜呀都新鮮便宜,人也古道熱腸。請你過去住上一個月,一大家子都帶去,也不覺得什麼。有古風。」 說是說,並不去。 中國是什麼樣子?代表中國的是她父親、舅舅、鶴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母親姑姑是西方的擁護者。中國相形失色。書本證實她是對的。新文學于半個世紀的連番潰敗之後方始出現,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瘡疤。魯迅寫來淨是鄙薄,也許是愛之深責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學堂裡念的古書兩樣。偶爾她看出其中的美,卻只對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歐·亨利的陳設的房間裡驅之不散的香水氣味。 「想想國家在不知不覺中給了你多少,」她在哪裡讀到過,「你的傳統,你的教育,舒適的生活,你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你怎能不愛國?」 她只作修辭,而不是現實。國家給她這些因為她有幸生在富裕的家庭。要是何干的女兒,難道還要感激八歲大就餓肚子,一頭紡紗一頭打盹?從小到大只知道做粗活,讓太陽烤得既瘦又長的像油條? 「那些學生,」榆溪有一次一壁繞圈子一壁跟孩子們說,「就學會了示威、造反、遊行到南京請願。學生就該好好念書,偏不念。」 這點琵琶同意,正喜歡上念書。有比先生和書本更恐怖的事,家裡的情況變得更糟。何時開始的她說不清,只知道陵每天挨打。 「我老說不能開了頭,一開了頭可就成習慣了。」榮珠的母親在洗衣房裡跟老媽子們說。剛從吸煙室裡出來,心情還是激動,粗短的胳膊上下亂劃,強調她說的話。原是低聲,說著說著就又回到本來的大嗓門。 「做什麼每天打?」潘媽低聲道,傷慘地皺著眉眼,「打慣了就不知道害臊了。天天打有什麼用?」 「嚇咦,這個陵少爺!」何干沾了肥皂沫的手在圍裙上揩淨,「真不知道他這一向是怎麼了。」 「噯呀,他爸爸那個脾氣。」老姨太低了低聲音,「他娘倒想勸,他爸爸偏不聽,也不想想別人會怎麼說:『又不是自己的兒子,到底隔了層肚皮。』今天我也看不下去了,我說話了。我說:『行了,打也打了,不犯著罰他在大太陽底下跪著,外頭太熱了。園子裡又人來人往的。丟臉,臉皮可也練厚了,再有下次就不覺得丟人了。』」 「我也這麼說。」潘媽說,「慣了也就不害臊了。」 「我說外面日頭毒。沒聽他爸爸作聲,眼皮子也沒掀。我傻愣在那兒,碰了釘子,碰了一鼻子灰。」 「剛才還好好的嚜!」潘媽委屈地說,仿佛每天都風浪險惡。水手再怎麼小心,就是會起風波。 「叫他偏不來。」老姨太說,「總嚇得躲。噯,那個孩子。說他膽小吧,有時候又無法無天。」 何干說:「這可怎麼辦?只有求老太太去說情了。」 「我不行,說過了。」 「等會吧,等氣消了。」 「噯,叫我們做親戚的都不好意思。要不是大家和和樂樂的,住在別人家裡有什麼味?我不是愛管別人家的閒事。可是跪磚,頭上還頂著一塊,得跪滿三炷香的時間。膝蓋又不像屁股,骨棱棱的,磕著磚頭。噯呀!」她的臉往前伸了伸,讓老媽子們聽得更清楚,面上神情不變,小三角眼像甜瓜上的鑿痕。 電話響了,榮珠的聲音喊:「媽!」 「噯?」心虛似的,立時往吸煙室裡走。 「找你的。」 兩個老媽子都不作聲。何干看陵受罪覺得丟臉,潘媽是榮珠的陪房也是臉上訕訕的。 「噯,剛才還好好的嚜!」半是向自己說。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