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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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何干每天問琵琶:「進去了沒有?」指的是吸煙室。 「沒有,說不定他們不要人去攪擾。」三餐見面盡夠了。她不像何干,知道有蜜月。 「你又不是外人,他們歡喜見你,進去說說話。」 「等會吧。」 「他們起來一會了,現在正好。」 有時候琵琶說:「等會吧,有客人。」 「沒別人,就是你六表姑七表姑。」榮珠的異母姐妹。「去跟她們說說話,親熱一點,都是一家人了。」 「好,好,等一會。」 半個鐘頭後何干又回來了,低聲催道:「進去。」 「知道了。」 她立時站了起來,省得還得解釋,有些話委實說不出口,可是一見何干的神色便知道不需多言。兩人有默契。就如俗話說的: 「打人簷下過,哪能不低頭?」 琵琶每天總在她父親後母躺著抽大煙的房裡待一些時候,看看報,插得上嘴就說兩句話。她不覺得難為情,換了何干她卻覺反感。何干回話總是從心底深處叫聲「太太!」老縮了,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榮珠。太兩樣了。琵琶總以為她不慍不火,這會子卻奴顏婢膝的。 拿不定榮珠的脾氣,何干對陪房的阿媽仍舊很客氣,榮珠的母親搬進來住,也只敢皺眉頭。她的母親是姨太太,說親的時候始終不出面,婚禮上琵琶也不記得見過她,雖然她一定也在。 「老太太!」何干這麼稱呼她,總像一聲驚歎。老姨太顯然是極快活自己的身份高了,搖搖擺擺邁著步子,矮小,挺個大肚子,冬瓜臉。雖說女大十八變,琵琶就是想不通會有誰願意納她做姨太太,究竟男人娶妾完全是自己的主意,不像大太太是家裡給討的。榮珠的父親在前清出使德國,甚至還帶著她。出使蠻邦生死未蔔,朝廷命婦還許被迫跟人握手,所以把太太留在家裡。姨太太吃慣了苦,從前家裡在北京城趕貨車。對外就說是大太太,卻不讓別的老媽子們看見。 「公使館的舞會可熱鬧了。」夏天有個晚上她坐在洋臺上回憶往事,琵琶與陵也在。「樓上有小窗戶眼兒,看見下面那個又大又長的房間。我們都扒在那窗戶眼兒上看。噯呀!那些洋人都摟摟抱抱地跳,還親女人的手。那些洋女人腰真細,胸脯都露出來了,雪白雪白的,頭髮戴滿了金鋼鑽,噯呀!我還學了德文字母。」她神往地說,小聲背誦:「啊、貝、賽、代。以前記得的還多。唉,不行了,記性壞了。」 「鬧拳匪的時候我正好像你這麼大。」她跟琵琶說,「那時候我們在北京,大門上了閂,扒著柵欄門往外看,看喔,義和拳喔。」 「不怕讓人看見?」琵琶問。 「怎麼不怕?嚇死了。」用力睜眼,小眼睛就是不露縫,總是一副扒著門縫往外看的模樣。 有天下午像是要下雨,她喊道:「咱們過陰天兒哪!」像什麼正經事似的。「我知道怎麼過,我做南瓜餅。」 她到廚房煮南瓜,南瓜泥和麵糊煎一大疊薄餅,足夠每個人吃。沒什麼好吃,卻填滿了那個陰天下午的情調。 她很怕女兒。剛來的時候榮珠對她客氣,演戲給新家的外人看,她還張皇失措。沒多久榮珠就老說她:「媽就是這樣!」重重的鼻音帶著小兒撒嬌的口吻。 「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說……」老姨太嘟嘟囔囔地走出去了。 聖人有言:「嫡庶之別不可逾越。」大太太和她的子女是嫡,姨太太和子女是庶。三千年前就立下了這套規矩,保障王位及平民百姓的繼承順序。照理說一個人的子女都是太太的,卻還是分等。榮珠就巴結嫡母,對親生母親卻嚴詞厲色,呼來叱去。這是孔教的宗法。 「出來。」榆溪在洋臺上喊太太,「看又新起了那棟大樓。」 「在哪?是在法租界裡吧?」 「不是,倒像是周太太前一向住的附近。」 琵琶也到洋臺上。「那是不是鳥巢?」她指著一棵高白玉蘭樹,就傍著荒廢的硬土地,以前是花園和網球場。 「倒像是。」榮珠頓了頓方漫應一聲,顯然是刻意找話說。 榆溪突然說:「咦,你們兩個很像。」嗤笑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說他們姻緣天定,連前妻生的女兒都像她。 榮珠笑笑,沒接這個碴。琵琶忙看著她。自己就像她那樣?榮珠倒是不難看,夏日風大,吹得她的絲錦旗袍貼著胯骨和小小的胸部,窄紫條紋襯得她更纖瘦,有一種嬌羞。陽光下臉色更像是病人一樣蒼白。真像她麼?還是她父親一廂情願? 冬天屋子很冷。榮珠下樓吃午飯,帶只熱水袋下來。榆溪先吃完了,搶了她的熱水袋。繞室兜圈子,走過她背後,將熱水袋擱在她頸項背後。 「燙死你,燙死你。」他笑道。 「啊啊!」她抗聲叫,脖子往前探,躲開了。 琵琶與陵自管自吃飯,淡然一笑,禮貌地響應他們的調笑。琵琶在心裡業已聽見自己怎麼告訴姑姑了,直說得笑倒在地板上。 「噯呀!你爸爸真是肉麻。」珊瑚聽見了作個怪相,又道:「我就是看不慣有人走到哪都帶著熱水袋,只有舞女才這習氣。」 另一個琵琶愛說的事是洋娃娃。珊瑚送過她一隻大洋娃娃,完全像真的嬰兒,藍藍的眼睛,穿戴著粉藍絨線帽子衫袴。珊瑚又另替它織了一套淡綠的。琵琶反對,珊瑚卻說: 「織小娃衣服真好玩,一下子就織好了。」 琵琶不願想也許是姑姑想要這麼個孩子,不想替姑姑難過。她倒並不多喜歡洋娃娃,可是臉朝下躺著,完全像真的嬰兒,軟軟的絨線,沉甸甸的身體,圓胖冰涼的腿。就是哭聲討厭,像被囚的貓虛弱地喵喵叫,與洋娃娃的笑臉不相稱。娃娃張著嘴,只有兩顆牙,她總想把紙或餅乾掗進去。 「我要問你件事。」榮珠跟她說,「你那洋娃娃借給我擺擺。」 「好啊。」琵琶立刻去抱了來。 「你不想它麼?」 「不想。我大了,不玩洋娃娃了。」乍聽像諷刺,她父親變了臉色,榮珠倒似渾不在意。 「什麼時候都能抱回去。」榮珠說,把它坐在雙人床的荷葉邊繡花枕頭上。床鋪是佈置新房買的一堂楓木家具。 琵琶告訴了珊瑚,她道:「是為了好兆頭,你娘想要孩子呢。」咧嘴一笑,琵琶微覺穢褻,也不像姑姑的作風。 「娘當然會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她含糊漫應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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