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二八


  琵琶把小板凳擺到老媽子的腳和闌幹之間,生怕有一個字沒聽見。原來是真的?——陰間的世界,那個龐大的機構,忙忙碌碌,動個不停,在腳下搏動,像地窖裡的工廠。那麼多人,那麼刺激。握著乾草叉的鬼卒把每個人都驅上投生的巨輪,從半空跌下來,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獄裡的刀山油鍋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壞事。她為什麼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變成另一個人!無窮無盡的一次次投胎。做夢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裡的金髮小女孩,她都不敢相信會有這麼稱心的事。投胎轉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這裡。她並沒有特為想當什麼樣的人——只想要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長的時間,遙遙無期。可是現世的人生也是漫無止盡的等待,而且似乎沒有盡頭。時間足夠,大概每個人都會有機會做別人。單是去想就鬧得你頭暈眼花。這幅眾生相有多龐大,模式有多複雜,一個人的思想行為都有陰間的判官記錄下來,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細細掂掇過,決定下一輩子的境況與遭際。千絲萬縷糾纏不清,不遺失一樣,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無論怎麼樣想相信,總怕是因為人心裡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

  「噯呀,何大媽,佟大媽,可別說是假的。」陶幹喊道,雖然並沒有人打岔。「真有這事!」她酸苦地說道,仿佛極大的代價才學到的教訓,「山西酆都城①有個通陰司的門,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陰曹地府。那兒有間出名的廟,在廟裡過夜的人能聽見底下閻羅殿裡嚴刑拷打,閻王爺審陰魂。有人還嚇破膽呢,真的。」

  ①酆都城應在四川,山西省的十八層地獄塑像則位於浦縣柏山的東嶽廟。

  「真有個地方叫酆都麼?」琵琶愕然問道。太稱心了,不像真的,證據就在那裡,輾磨出生命之鏈的遼闊的地下工廠,竟然有入口。

  「可出名了,山西省酆都城。」

  「真能去嗎?」

  「我知道有人還去旅遊。火車不知到不到,這一向坐騾車的多。」

  「北方都這樣,坐騾車。」何干道。

  「山西也在北方。」陶幹道。

  「很遠吧?」佟幹道。

  「現在指不定有火車了。」陶幹道。

  「有人下去洞裡嗎?」琵琶問道。

  「下去就出不來了,嘿嘿!」她笑道,「倒是有一個出來了,是個孝子,到陰曹地府去找他母親,所以才能出來。還要他答應看見什麼都不說,會觸犯天條。可是真有這些東西。噯呀,何大媽!佟大媽!所以我說使心眼算計人家是會有報應的,有報應的。」

  她的故事幫她建立起她的正直。老媽子們喃喃附和,大蒲扇拍打著腳踝椅腿,驅趕蚊子,入神聽著教誨,也入神聽著接下來的財物上的討論。她們都對賺外快的機會很心動,可是陶幹也發現她們對錢都很小心。以後她也不來了。

  琵琶倒是後悔沒要求見見這個走陰的。陶幹認識的人多,說不定真有人可以進出陰司。他們是在多大年紀知道自己有這個本事的?還許琵琶也會發現這個本事。她索遍了做過的夢,有沒有像閻羅殿和刀山油鍋的,可是她的噩夢就只是坐舅舅的車去看電影車子卻拋錨。

  屋子雖小,她還是難得見到父親。他整天關在房裡。燒大煙的長子進進出出,照應他的起居所需。佟幹幫忙打掃。她把字紙簍拿出來,琵琶看見兩個老媽子蹲著理垃圾,頂有興趣地察看空藥瓶。有的空藥瓶仍擱在鋸齒形的硬紙盒裡,跟西方的一切東西一樣做得很精緻。每只小瓶都銼掉了一半,成了兩個洋蔥黃玻璃柱。

  「真好看。」琵琶說。

  「別碰,小心割手。」何干說。

  「我要當娃娃屋的花瓶。」

  「站不住的,底下是尖的。」

  「可以釘在牆上,當壁燈。」

  何干想了想,「不行,不玩碎玻璃。」

  佟幹把小銼刀留下了。

  秋天熱得像蒸籠,突然就下起雨來。琵琶到洋臺上看。大雨嘩啦啦地下,濕濕的氣味。粗大的銀色雨柱在空中糾結交織,傾瀉而下,落到地面拉直了,看得她頭暈。北方不這麼下雨。闌幹外一片白茫茫,小屋子像要漂浮起來。濕氣也帶出了洋台的舊木頭味與土壤味,雖然附近並看不見土地。她先沒注意她父親坐在自己房間的洋臺上。穿著汗衫,傴僂著背,底下的兩隻胳膊蒼白虛軟。頭上搭著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嘴裡喃喃說些什麼。琵琶總覺得他不在背書,是在說話。她很害怕,進了屋子。屋裡暗得像天黑了。雨聲嘩嘩。她看見佟幹在門口跟何干低聲說話。

  「不知道。」佟幹說,「自個說話自個聽。」

  「長子怎麼說?」

  「說不知道。這一向自己打針。」

  說著兩人齊望著隔壁房間,怕他進來似的。黯淡燈光下面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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