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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九

  隔天何干帶他們上楊家,他們母親的娘家。他們的國柱舅舅是他們母親的弟弟。謹池大爺的大小公館都井然有序,楊家卻吵吵鬧鬧。絕對是最好玩的地方。琵琶和陵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終於歸鄉了,在外吃了許多苦頭,需要好好彌補。秦幹雖然楊家長楊家短,真來了還是百聞不如一見。攔門躺著幾隻褐色大狗,像破舊的門墊,耳朵披在地上。楊家沒有人喜歡狗,也不知狗是怎麼來的,整個地上都是狗腥氣。也不是看門狗,陌生人來了也一點不反應。

  「噯呀!看這只狗!」一個表姐喊了起來,踩了地上一攤尿,拿狗當抹布,將鞋在狗背上擦來擦去。「張福!看這一攤尿。」

  老傭人拖著腳拿著掃帚來了,嘴裡嘟嘟囔囔的,又去拿拖把。楊家的傭人都是服侍過上一代的老人。國柱只弄了幾個新人進來,一個汽車夫,一個發動汽車的小車夫,一個保鏢,大家管他叫胖子,前一向是巡捕,現在仍是巡捕的打扮,黑色軟呢帽低低壓著眉毛,黑長袍底下藏著槍,鼓蓬蓬的。國柱到哪裡都帶著胖子,還覺得是綁匪眼中的肥羊,其實家產都敗光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子。現在他多半待在家裡,同太太在煙榻上對臥,就像榆溪和老七。國柱太太抽完大煙坐起來,將琵琶和陵拉過去。

  「過來點,讓舅母抱抱。噯呀,舅母多心疼啊!何大媽,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放心,就要叫人去接了,就要叫人去接了,就只怕你家老爺生氣,反倒害了姐弟倆。多虧了有你照應,何大媽。」

  她說話的聲口像新房子的老太太,也是拖著調子,哭訴似的,只是她憔悴歸憔悴,仍是美人,更有女演員的資格。她瘦削卻好看的丈夫話不多,一次也不問姐弟倆讀了什麼書。幾個女兒都圍在身邊,靠著他的大腿。

  「嗯,爸爸?嗯?好不好?嗯?」

  推啊搡啊,鬧脾氣似的亂扭,他全不理會。

  「夠了,夠了,」他說,「給我捶捶背,唉,背痛死了。」

  兩排小拳頭上上下下捶著他的腿,仍是不停哼著嗯著,比先更大膽。得不到答覆就動手打他。

  「噯唷!噯唷!」他叫喚起來,「打死了。噯唷,別打了。受不了了。這次真打死了,真打死了。」

  女孩子們哈哈笑,捶得更使勁,「去是不去?起不起來?」

  「好,好,饒了我,讓我起來。」

  「又什麼事?」他太太問道,不怎麼想知道。

  國柱咕嚕了句:「看電影。」

  一聽見這話,女孩子們歡呼一聲,跑回房去換衣服。一會又回來,看她們母親還在換衣服化妝,就磨著她,催她快點。琵琶和陵從頭至尾都掛著好玩的笑容,似乎事不關己,聽見一起去,倒也露出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一群人全都挨挨擠擠坐進了黑色老汽車後座,放倒了椅子。小車夫搖動曲柄發動了汽車,跳上車和保鏢坐前座。汽車順利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卻不動了。曲柄再搖也發動不了。兩個車夫裡裡外外忙著,通力合作得再好也不濟事。汽車夫下車將車頭蓋打開,敲敲打打引擎,又發動一次,試了一次又一次。

  「要胖子下車,」女孩子們說,「他太胖了,都是他害的。」

  國柱不言語,胖子也巍然不動,軟呢帽下露出來的肉摺子青青的一片發碴。兩個車夫一個搖曲柄一個推車,找了不少路人來幫著推,男人男孩子喜歡摸汽車,順帶賺點外快。琵琶察覺一波波的力量從車子後面湧上來,轉頭一看,後車窗長出了密叢叢的胳膊森林,偷偷希望汽車向前滑動磨掉胖子這個阻礙。她真討厭他。她儘量減輕自己的重量,坐著不敢往後靠,撐持著身體,不敢出力,怕又成了拖累。後車窗裡笑嘻嘻的臉孔突然歡聲大嚷,汽車發動了。人群給丟下了,也就不知道他們的勝利是短命的。第二次拋錨,琵琶心裡一沉,知道趕不上電影了。等趕到了,票房也關了。

  有一次再去又遲了半個鐘頭。單是坐汽車上戲院就是一場賭博,比一切的電影都要懸疑刺激。琵琶總嫌到舅舅家的次數不夠多。有次她父親帶她去。榆溪和小舅子倒是感情不錯。以前在上海常一塊上城裡玩。國柱對姐姐一去四年倒是護著她。傳統上女兒嫁出去了,娘家還是得擔干係。榆溪倒不為這事怪他,兩人有知己之情。

  「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譏刺地問道。

  「就是上次一封信,什麼時候的事了?你們搬來以前。」

  「沒提什麼時候動身?」

  「沒有。最近收不收到信?」

  「沒有。」

  「那兩個人,還是別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圓滑一點,也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倒會說風涼話。令姐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別怪我,幫著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幫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沒跑。」

  「誰不知道你老婆脾氣好?少賣弄了。」

  「我們也吵。她要是夠聰明,沒抽上大煙,也早出洋了。」

  「少沒良心了,這麼漂亮的老婆,這麼一個良伴,還陪你抽大煙呢。」

  榆溪也同國柱的太太打情罵俏,她的愚鈍給了他膽子。她正忙著抽今天的第一筒煙,傍晚六點鐘。從床上移到煙榻上,她在一邊躺下,綠色絲錦開衩旗袍,同色的袴子,喇叭袴腳。髮髻毛了,幾絲頭髮拖在毫無血色的雕像一樣的臉上。緋紅的小嘴含著大煙槍,榆溪想起了抽大煙的女人的黃笑話。他在房裡踱來踱去,說著話,一趟趟經過她穿著絲襪的腳,腳上趿著繡花鞋。躺著見客並不失禮,抽大煙的人有他們自己一套禮節。最後一口吸完了,國柱的太太這才開口。

  「帶表妹下樓玩去。」她同第三個女兒說,她和琵琶同齡。

  琵琶不知道最喜歡哪個表姐妹,通常總是派最小的一個來陪她玩。兩個大表姐也在樓下。客廳擺著張小供桌,系著藏紅絲錦桌圍。穹形玻璃屋頂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薩,鐘一樣盤坐著。像是暫時的擺設,就在房間正中央,進進出出都會踢到蒲團。擺在這裡的時候也不短了,大紅蠟燭都蒙上了一層灰。給琵琶另端上茶來的一個老媽子說:

  「噯,我來磕個頭。」

  她在桌前跪下,磕了個頭,站起來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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