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六〇


  今本的蝴蝶「大如團扇」,也不是「過牆來」,而是過橋來到池心亭邊。也沒有「忽見叢花無數開」。詩中手倦拋扇,落在青苔上,也顯然不是橋上。百回「紅樓夢」中,此回不過用寶釵撲蝶這美妙的畫面來對抗黛玉葬花,保持釵黛間的均衡,似乎原有較繁複的身段與風景的描寫。一七六〇本利用撲蝶作過渡,回到賈芸紅玉的故事上,當然也帶寫寶釵的性格,但是並沒有深意。

  滴翠亭私語一段,脂硯批:「這樁風流案,又一體寫法,甚當。己卯冬夜。」但是下面接寫鳳姐賞識紅玉,她也表示願意去伏侍鳳姐,脂硯終於按捺不住了,批道:「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已卯冬夜。」

  第四十九回在蘆雪亭,平兒褪下鐲烤鹿肉吃,洗手再戴上的時候少了一隻。第五十二回她告訴麝月:「我們只疑心跟邢姑娘的人,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不料是寶玉房裡的墜兒偷的:「那一年有個良兒偷玉,這會子又跑出一個金鐲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上去了。」第八回寶玉臨睡,襲人把他那塊玉褪下來「用自已的手帕包好塞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甲本批註:「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為『誤竊』一回伏線。」良兒「誤竊玉」一回,遲至一七五九年末脂硯寫那條批的時候還沒刪去。偷平兒的蝦須鐲的卻是墜兒,不是篆兒。篆兒是邢岫煙的丫頭,(見第六十二回,「只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了來,原來是小螺翠墨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並奶媽抱著巧姐兒,彩鸞繡鸞,八九個人。」)此處犯了偷竊的嫌疑,結果證明並不是她。但是脂硯分明說篆兒也是寶玉房裡的,與良兒紅玉一樣:「奸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確證。」

  唯一可能的解釋的是第五十二回原是寶玉的小丫頭篆兒偷了蝦須鐲;一七六〇本新添第二十四,第二十六,第二十七回內紅玉賈芸的戀情後,隨即利用他們的紅娘墜兒偷蝦須鐲,因為讀者對於怡紅院有這麼個小丫頭已經印象很深。篆兒改為邢岫煙的丫頭,因為邢岫煙窮,丫頭也被人疑心偷東西。「太貧常恐人疑賊」(黃仲則詩)。這一改改得非常深刻淒涼。

  第五十二回平兒告訴麝月這段話,庚本批註:「妙極。紅玉既有歸結,墜兒豈可不表哉?可知奸賊二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下道。墜兒原不情,也不過一愚人耳。可傳奸,即可為盜。二次小竊皆出於寶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二次小竊」,另一次是良兒偷玉。當然這仍舊是脂硯,時間也仍舊是一七五九年冬。脂硯發現一七六〇本用第二十六回新添的角色墜兒代替此回的篆兒,偷東西被逐,覺得大快人心。

  明義「題紅樓夢」詩中詠小紅的一首,寫丫頭們都出去逛了,只剩紅玉在家獨坐,寶玉回來了,替她梳頭或是像今本第二十回替麝月篦頭一樣,不過篦頭不能入詩。此處早本已有寶玉初見紅玉一節,百回「紅樓夢」一定有。這一段保存下來,只需添寫紅玉告寶玉賈芸來見的兩句對白。代梳頭那次顯然已經不是初見了。這一節一七六〇本刪去,改為第二十回麝月篦頭一節。

  紅玉與四兒一樣,都是偶有機緣入侍而招忌不過紅玉年紀大些,四兒初出場的時候是兩個小丫頭裡較大的一個。在百回「紅樓夢」裡,紅玉是否也被鳳姐垂青,還是這也是一七六〇本的新發展?

  紅玉調往鳳姐房中後,只露面過兩次: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大點名,她列在鳳姐的丫頭內。此回的花名冊上有不少的早本遺跡,但是當然可能後添一個小紅的名字。此外還有第六十七回鶯兒送土儀給巧姐,見鳳姐面有怒色,問小紅,小紅說鳳姐從賈母處回來就滿面怒容。但是戚本第六十七回沒有小紅,此處是豐兒自動告訴鶯兒的。戚本此回異文奇多。如果是可靠的早本,那就是從前沒有紅玉去伏侍鳳姐的事,一七六〇本添寫紅玉外調後才把豐兒改小紅,免得冷落了紅玉。

  戚本此回的異文文筆也差,例如寶釵勸黛玉不舒服也要撐著出去走走,散散心:

  「……妹妹別怕我說,越怕越有鬼。」寶玉聽說,忙問道:「寶姐姐,鬼在哪裡呢?我怎麼看不見一個鬼。」惹的眾人哄聲大笑。寶釵說道:「呆小爺,這是比喻的話,哪裡真有鬼呢?認真的果有鬼,你又該唬哭了。」

  雖然寶玉是裝傻,博取黛玉一笑,稍解愁緒,病在硬滑稽。又如襲人問知寶釵送黛玉的土產特多,贊寶釵體貼,「寶玉笑說『你就是會評事的一個公道老兒。』」襲人隨即說要乘賈璉不在家,去探望病後的鳳姐。

  晴雯說:「這卻是該的,難得這個巧空兒。」寶玉說:「我方才說。為他議論寶姑娘,誇他是個公道人,這一件事,行的又是一個周到人了。」

  「道」,「到」諧音,但是毫不風趣。

  不過戚本此回看似可疑,還是可靠。異文中有平兒替襲人倒茶,「襲人說:『你叫小人們端罷,勞動姑娘,我倒不安。』」「小人」是吳語,作小孩解,此處指小丫頭。庚本第五十六回也有「小人」: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裡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

  全書僅有一次稱都城為「長安」,就在第五十六回,還是照過時的「凡例」規定的,書中的國都在士大夫口中是「長安」,沒知識的人稱為「中京」。一七五四本以來已經改去。這漏網之魚在寶玉夢甄寶玉一節,夢醒後麝月的對白內有「小人」這名詞。同一個夢中又有個「犬任」字一七五四本「逛」字寫作「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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