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紅樓夢魘 | 上頁 下頁
二四


  第三回不但與第二回總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衝突。第三回賈母給了黛玉一丫頭鸚哥,襲人本來也是賈母之婢,原名珍珠,給了寶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鵑,甲戌本批「鸚哥改名已」(第八頁)。但是第二十九回賈母的丫頭內仍舊有鸚武(鵡)、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頁)。第三回賈母把鸚哥給黛玉,襲人也是賈母給的,這一節顯然是後添的。原來的襲人本是寶玉的丫頭,紫鵑與雪雁同是南邊跟來的。第二回寫黛玉有「兩個伴讀丫鬟」,不會只帶了一個來。

  甲戌本第三回「嬤嬤」先作「嫫嫫」,從黛玉到賈政住的院子起,全改「嬤嬤」。寫賈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稱讚它不是堆砌落套的「富麗話」。寫桌上擺設,又批「傷心筆,墜淚筆」,當是根據回憶寫的。這一段想也是後加的。此後再用「嬤嬤」這名詞,是賈母把鸚哥丫鬟給黛玉,下接黛玉鸚哥襲人夜談看玉一節,是改寫的另一段。

  庚本「嫫嫫」改「嬤嬤」,就沒這麼新舊分明,先是「嫫嫫」,到了賈政院子裡還是「嫫嫫」,進房才改「嬤嬤」;從母賜婢到黛玉鸚哥襲人夜談,又是「嫫嫫」。一比,甲戌本顯然是改寫第三回最初的定本,舊稿用「嫫嫫」,下半回加上新寫的兩段,一律用「嬤嬤」,不像庚本是舊本參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嫫嫫」。

  此回甲戌本獨有的回目「金陵城起複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這時候黛玉並不是孤兒,父親又做著高官,稱「收養」很不合適,但是此本夾批:「二字觸目淒涼之至」,可見下筆斟酌,不是馬虎草率的文字。

  回內黛玉見過賈母等,歸坐敘述亡母病情與喪事經過,賈母又傷心起來,說子女中「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不能一見」,因又摟著黛玉嗚咽。此段甲戌本夾批,戚本批註:「總為黛玉自此不能別往。」(甲戌本缺「總」字)第十四回昭兒從揚州回來報告:「林姑老爺是九月初三日巳時沒的」,甲戌本眉批「顰兒方可長居榮府之文」。同回正文也底下緊接著鳳姐向寶玉說:「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可見黛玉父親在世時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賈家。此回顯然與第三回那條批語衝突。第三回那條批只能是指黛玉父親已故,母親是賈母子女中最鍾愛的一個,現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來之後「自此不能別往」。甲戌本這條夾批與正文平齊,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從破舊的早本上抄錄下來的批語,書頁上端殘缺,所以被砍頭,缺第一個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原先黛玉初來已經父母雙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寫的,沒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舊本抽換回內改寫的部份,時間稍晚,所以回目已經改了,但是下句「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俞平伯指出「拋父」不妥。也許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有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後,勢必連帶的改寫第二回介紹黛玉出場一節。原文應當也是黛玉喪母,但是在姑蘇原籍,父親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婦相繼病歿,不會在揚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龍,與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薛文龍悔娶河東獅」,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庚辰秋定本」回目頁上也是文龍。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蓮,第一回有批語:「設雲應憐也。」第四回這名字又出現,庚本作「英菊」,薛蟠字文起,當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蓮、文龍。

  甲戌本第五回有許多異文。第十七頁第十一行「將謹勤有用的工夫,置身於經濟之道」,上句生硬,又沒有對仗,不及他本工穩:「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同頁反面第一行「未免有陽臺巫峽之會」,他本作「未免有兒女之事」,似較蘊籍。同頁與警幻仙子的妹妹成親「數日」,警幻帶他們倆出去同遊。他本是成親「次日……二人攜手出去遊玩」,到了一個荒涼可怕的所在,「忽見警幻後面追來」,也是後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婦同游,寫得這東方愛神有點不解風情。三人走到這可怕的地方,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樑可通,寶玉正自彷惶,只聽警幻道:「寶玉再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

  他本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後面追未,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

  「淌洋」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彷徨」改「猶豫」,都是由誇張趨平淡。刪掉兩個「寶玉」,比較緊湊,也使警幻的語氣更嚴重緊急。

  同頁第十一行「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他本作「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也較渾成自然。迷津內「有一夜叉般怪物」,他本作「許多夜叉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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