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多少恨 | 上頁 下頁
十三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裡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幹,他聲音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嗒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

  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著。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傑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裡一隻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還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家茵聽著仿佛很覺意外,她輕聲道:「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鉤子在粉牆上一下一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儘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地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

  房間裡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表,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是准,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呀!」

  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著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

  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借著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隻梨堆在一隻盤子裡,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好。」她削著梨,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又道:「家茵。」

  他仿佛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裡常常這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以分——梨。」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聲道:「那將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隻鐘嗆嗆嗆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到八點了!」他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

  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裡有點事要談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你。」她微笑著,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灩灩的笑,不停地從眼睛裡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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