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多少恨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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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宗豫笑道: 「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著爐子烘手,自己看著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螺,長的是簸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著看了一看,道:「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都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裡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地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摸不著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地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 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地說了聲:「您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 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著,淡淡地道:「所以羅,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人材。」虞老先生道:「那!挽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兒早上來見您。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著,先忙著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您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隻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捨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 家茵聽到這裡,突然掉過身來望著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髮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著,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託拜託!」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著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著的一隻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著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裡,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廠裡做事啦!」虞老先生道:「噯。你們老爺在廠裡,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著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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