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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天還是冷,可是這冷也變成纏綿的了,已經是春寒。不是整大塊的冷,卻是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從電影院出來,他們在咖啡館裡坐了一會,瀠珠喝了一杯可可,沒吃什麼東西,誇那兒的音樂真好。毛耀球說他家裡有很好的留聲機片子,邀她去坐一會。她本來說改天去聽,出了咖啡館,卻又不願回家,說不去不去,還是去了。

  到了他房間裡,老媽子送上茶來,耀球幫著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絹子擦了擦上面的水。瀠珠也用手帕來揩揩她的臉。她的鬢腳原是很長,潮手絹子一抹,絲絲的兩縷鬢髮粘貼在雙腮,彎彎的一直到底,越發勾出了一個肉嘟嘟的鵝蛋臉。她靠著小圓臺坐著,一手支著頭,留聲機就放在桌上,非常響亮地唱起了《藍色的多瑙河》。耀球問她:「可嫌吵?」

  瀠珠笑著搖頭,道:「我聽無線電也是這樣,喜歡坐得越近越好,人家總笑我,說我恨不得坐到無線電裡頭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華爾滋的調子,搖擺著出來了,震震的大聲,驚心動魄,幾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躪。尤其是現在,黃昏的房間,漸漸暗了下來,唱片的華美裡有一點淒涼,像是酒闌人散了。瀠珠在電影裡看見過的,宴會之後,滿地絆的彩紙條與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後來,也想不起這些了。

  嘹亮無比的音樂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種黑暗的熱鬧,簡直不像人間。瀠珠怕了起來,她盯眼望著耀球的臉,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餘光裡,已經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著她,微笑著,有他自己的心思。瀠珠喜歡他這時候的臉,灰蒼蒼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說:「幾點鐘了?不早了罷?」他聽不見,湊過來問:「唔?」隨即把一隻手掌擱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極力要做得大方,矯枉過正了,半天也沒有表示,假裝不覺得。後來他慢慢地摩著她的腿,雖然隔了棉衣,她也緊張起來。她站起來,還是很自然的,說了一句:「聽完了這張要走了。」攏攏頭髮,向穿衣鏡裡窺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來,替她開燈。

  燈光照到鏡子裡,照見她的臉。因為早先吃喝過,嘴上紅膩的胭脂蝕掉一塊,只剩下一個圈圈,像給人吮過的,別有一種誘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聽了那個再走。」音樂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過來,抱住了她,吻她了。瀠珠一隻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著,雖然她並沒有抗拒的意思。他摟得更緊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許多手,瀠珠覺得有點不對,這回她真地掙扎了,抽脫手來,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個嘴巴似的,熱辣辣的,發了昏,開門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著,心裡漸漸明白過來,還是大義凜然地,渾身熾熱,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寒冷。雨還在下。她把雨衣丟在他那兒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來——差不多一個月之後了——和老太太說了許多話,老太太聽了正生氣呢,仰彝推門進來,紫微見他穿著馬褲呢中裝大衣,便問:「你這個時候到哪兒去?」

  仰彝道:「我去看電影去。」姑奶奶道:「這個天去看電影?剛剛我來的時候是雨夾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幹了。」

  他向紫微攤出一隻手,笑著咕噥了一句道:「媽給我四百塊錢。」紫微嘴裡蠍蠍整整發出輕細的詫異之聲,道:「怎麼倒又……怎麼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這麼大的一個兒子了,實在難為情,只得從身邊把錢摸了出來。仰彝這姊姊向來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親爭口氣!紫微就恨他這一點,此刻她連帶地也恨起女兒來。

  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覺得,粉光脂豔坐在那裡,笑嘻嘻和仰彝說道:「噯,我問你!可是有這個話,你們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還在那兒來往,據說有一次到他家去,這人不規矩起來,她嚇得跑了出來,把雨衣丟在人家裡,後來又打發了弟弟妹妹一趟兩趟去拿回來——可是有這樣的事?」仰彝道:「你聽哪個說的?」姑奶奶道:「還不是他們小孩子們講出來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這些女兒們,我說話她還聽?反而生疏了!其實還是她們娘說——娘說也不行,她們自己主意大著呢!在我們這家裡,反正弄不好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瀠珠叫瀠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討回她的衣裳。明知這一去,是會破壞了最後那一幕的空氣。她與他認識以來,還是末了那一趟她的舉止最為漂亮,久後思想起來,值得驕傲與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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