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傳奇 | 上頁 下頁
花凋(5)


  她幾番拿話試探,覺得他雖非特別高興,卻也沒有半點不高興。可見他對於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這一點,心裡就踏實了。

  當天姊姊姊夫陪著他們出去跳舞。夜深回來,臨上床的時候,川嫦回想到方才從舞場裡出來,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車,四個人挨得緊緊的挽著手並排走,他的骼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們雖然一起跳過舞,沒有比這樣再接近了。想到這裡就紅了臉,決定下次出去的時候穿雙頂高的高跟鞋,並肩走的時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樣也不對……怎樣著也不對,而且,這一點接觸算什麼?下次他們單獨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罷,統共認識了沒多久,以後要讓他看輕的。可是到底,家裡已經默認了……

  她臉上發燒,久久沒有退燒。第二天約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沒去成。

  病了一個多月,鄭先生鄭夫人顧不得避嫌疑了,請章雲藩給診斷了一下。川嫦自幼身體健壯,從來不生病,沒有在醫生面前脫衣服的習慣。對於她,脫衣服就是體格檢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來。他該怎麼想?他未來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罷?

  當然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悅──一般醫生的典型臨床態度──笑嘻嘻說:「耐心保養著,要緊是不要緊的……今天覺得怎麼樣?過兩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討厭他這一套,彷佛她不是個女人,就光是個病人。

  病人也有幾等幾樣的。在奢麗的臥室裡,下著簾子,蓬著鬈髮,輕綃睡衣上加著白兔皮沿邊的,床上披的錦緞睡襖,現代林黛玉也有她獨特的風韻。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上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那病人的氣味……

  她不大樂意章醫生。她覺得他彷佛是乘她沒打扮的時候冷不防來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時破爛的人們,見了客,總比平時無禮些。

  川嫦病得不耐煩了,幾次想爬起來,撐撐不也就撐過去了麼?鄭夫人阻擋不住,只得告訴了她:章先生說她生的是肺病。

  章雲藩天天來看她,免費為她打空氣針。每逢他的手輕輕按到她胸脅上,微涼的科學的手指,她便側過頭去凝視窗外的藍天。從前一直憧憬著的接觸……是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這樣。想不到是這樣。

  她眼睛上蒙著水的殼。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對著他哭,成什麼樣子?他很體諒,打完了針總問一聲:「痛得很?」她點點頭,借此,眼淚就撲地落了下來。

  她的肉體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隻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雲藩比她大七八歲,他家裡父母屢次督促他及早娶親。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來了。有一次,打完了針,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人,她以為他已經走了,卻聽見桌上叮噹作響,是他把藥瓶與玻璃杯挪了一挪。靜了半晌,他牽牽她頸項後面的絨毯,塞得緊些,低低地道:「我總是等著你的。」這是半年之後的事。

  她沒做聲。她把手伸到枕頭套裡面去,枕頭套與被窩之間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會干涉的,她希望他會握著她的手送進被裡。果然,他說:「快別把手露在外面。看凍著了。」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她自動地縮進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彷佛知道雲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雲藩有了個女朋友,叫余美增,是個看護。」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兩次麻將。」川嫦道:「怎麼也沒聽見你提起?」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川嫦自覺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裡冰著它。他說過:「我總是等著你的。」言猶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後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麼?

  鄭夫人道:「幹嘛把手搠在枕頭套裡?」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並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麼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扣好?」川嫦笑道:「睡著沒事做,就喜歡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著,便去扣那撳鈕。扣了一半,緊緊揪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裡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泄她心頭之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