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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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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中秋節,章雲藩單身在上海,因此鄭夫人邀他來家吃晚飯。不湊巧,鄭先生先一日把鄭夫人一隻戒指押掉了,鄭夫人和他爭吵之下,第二天過節,氣得臉色黃黃的,推胃氣疼不起床,上燈時分方才坐在枕頭上吃稀飯,床上架著紅木炕几,放了幾色鹹菜。樓下磕頭祭祖,來客入席,傭人幾次三番催請,鄭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鄭先生笑嘻嘻的舉起筷子來讓章雲藩,道:「我們先吃罷,別等她了。」雲藩只得在冷盆裡夾了些菜吃著。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來。」她走下席來,先到廚房裡囑咐他們且慢上魚翅,然後上樓。鄭夫人坐在床上,繃著臉,耷拉著眼皮子,一隻手扶著筷子,一隻手在枕頭邊摸著了滿墊著草紙的香煙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裡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連忙將手按住了碗口,勸道:「娘,下去大家一塊兒吃罷。一年一次的事,我們也團團圓圓的。況且今天還來了人。人家客客氣氣的,又不知道裡頭的底細。爹有不是的地方,咱們過了今天再跟他說話!」左勸右勸,硬行替她梳頭淨臉,換了衣裳,鄭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樓來了,和雲藩點頭寒暄既畢,把兒子從桌子那面喚過來,坐在身邊,摸索著他道:「叫了章大哥沒有?瞧你弄得這麼黑眉烏眼的,虧你怎麼見人來著?上哪兒玩過了,新鞋上糊了這些泥?還不到門口的棕墊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顧把酒席上的杏仁抓來吃,不肯走開,只吹了一聲口哨,把家裡養的大狗喚了來,將鞋在狗背上塌來塌去,刷去了泥汙。 鄭家這樣的大黃狗有兩三隻,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攔門躺著,乍看就彷佛是一塊舊的棕毛毯。 這裡端上了魚翅。鄭先生舉目一看,合家大小,都到齊了,單單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問趙媽道:「小少爺呢?」 趙媽拿眼看著太太,道:「奶媽抱到巷堂裡玩去了。」鄭先生一拍桌子道:「混賬!家裡開飯了,怎不叫他們一聲?平時不上桌子也罷了,過節吃團圓飯,總不能不上桌。去給我把奶媽叫回來!」鄭夫人皺眉道:「今兒的菜油得厲害,叫我怎麼下筷子?趙媽你去剝兩隻皮蛋來給我下酒。」趙媽答應了一聲,卻有些意意思思的,沒動身。鄭夫人叱道:「你聾了是不是?叫你剝皮蛋!」趙媽慌忙去了。鄭先生將小銀盃重重在桌面上一磕,灑了一手的酒,把後襟一撩,站起來往外走,親自到衖堂裡去找孩子。他從後門才出去,奶媽卻抱著孩子從前門進來了。川嫦便道:「奶媽你端個凳子放在我背後,添一副碗筷來,隨便喂他兩口,應個景兒。不過是這麼回事。」 送上碗筷來,鄭夫人把飯碗接過來,夾了點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廚房裡吃去罷,我見了就生氣。下流坯子──你再捧著他,脫不了還是下流坯子。」 奶媽把孩子抱到廚下,恰巧遇著鄭先生從後門進來,見這情形,不由得衝衝大怒,劈手搶過碗,嘩啷啷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見才要到嘴的食又飛了,哇哇大哭起來。鄭先生便一迭連聲叫買餅乾去。 打雜的問道:「還是照從前,買一塊錢散裝的?」鄭先生點頭。奶媽道:「錢我先墊著?」鄭先生點頭道:「快去快去。盡嘮叨!」打雜的道:「可要多買幾塊錢的,免得急著要的時候抓不著?」鄭先生道:「多買了,我們家裡哪兒擱得住東西,下次要吃,照樣還得現買。」鄭夫人在裡面聽見了,便鬧了起來道:「你這是說誰?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 鄭先生在樓梯上冷笑道:「你這種咒,賭它作甚?上吐下瀉……知道你現在有人給他治了!」 章雲藩聽了這話,並不曾會過意思來,川嫦臉上卻有些訕訕的。 一時撤下魚翅,換上一味神仙鴨子。鄭夫人一面替章雲藩揀菜,一面心中煩惱,眼中落淚,說道:「章先生,今天你見著我們家庭裡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罷?我是不拿你當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願意讓你知道知道,我這些年來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川嫦給章先生舀點炒蝦仁。你問川嫦,你問她!她知道她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哪一天不對她姊姊們說──我說:『蘭西、露西、沙麗、寶麗,你們要仔細啊!不要像你母親,遇人不淑,再叫你母親傷心,你母親禁不起了啊!』從小我就對她們說:「好好念書啊,一個女人,要能自立,遇著了不講理的男人,還可以一走。」唉,不過章先生,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雖然沒進過學堂,烹飪、縫紉,這點自立的本領是有的。我一個人過,再苦些,總也能解決我自己的生活。」雖然鄭夫人沒進過學堂,她說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詞。她道:「我就壞在情感豐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們給她爹作踐死了。我想著,等兩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擺佈死了,我再走,誰知道她們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憐做母親的一輩子就這樣犧牲掉了!」 她偏過身子去讓趙媽在她背後上菜,道:「章先生趁熱吃些蹄子。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還是這樣的待我。可現在我不怕他了!我對他說:『不錯,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個沒有能力的女人,盡著你壓迫,可是我有我的兒女保護我!噯,我女兒愛我,我女婿愛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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