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傳奇 | 上頁 下頁
年輕的時候(5)


  他不能再跟她學德文了,那太危險。他預備了一席話向她解釋。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辦公室裡去,門一開,她恰巧戴著帽子夾著皮包走出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沁西亞喔了一聲,將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這記性!要打電話告訴你別來的,心裡亂亂的,就給忘了!今兒我打算趁吃中飯的時候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休息一天罷。」

  汝良陪她走了出來,她到附近的服裝店裡看了幾件睡衣、晨衣、拖鞋,打聽打聽價格。咖啡館櫥窗裡陳設著一隻三層結婚蛋糕,標價一千五。她停住腳看看,咬了一回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結婚了。」汝良只是望著她,說不出話來。沁西亞笑道:「說:『恭喜你。』」

  汝良只是望著她,心裡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單純的惶駭。

  沁西亞笑道:「『恭喜』。書上明明有的。忘了麼?」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亞道:「洋行裡的事,夜校裡的事,我都辭掉了。我們的書,也只好擱一擱,以後──」汝良忙道:「那當然。以後再說罷。」沁西亞道:「反正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汝良道:「那是你母親家裡。你們結婚之後住在什麼地方?」沁西亞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們家來住。暫時的,現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點頭道是。他們走過一家商店,櫥窗上塗了大半截綠漆。沁西亞筆直向前看著,他所熟悉的側影反襯在那強烈的戲劇化的綠色背景上,異常明晰,彷佛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喜色。

  汝良道:「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沁西亞的清淺的大眼睛裡藏不住一點心事。她帶著自衛的、戒備的神氣,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裡做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國人?」沁西亞點點頭。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亞微笑道:「很漂亮。結婚那天你可以看見他。你一定要來的。」

  彷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事──一個年輕漂亮的俄國下級巡官,從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較好的機會的話,她決不會嫁給他。汝良自己已經是夠傻的,為戀愛而戀愛。難道他所愛的女人竟做下了更為不可挽回的事麼──為結婚而結婚?

  他久久沒有收到請帖,以為她准是忘了給他寄來,然而畢竟是寄來了──在六月底。為什麼耽擱了這些時?是經濟上的困難還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決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沒有想到沒有酒吃。

  俄國禮拜堂的尖頭圓頂,在似霧非霧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裡醋浸著的淡青的蒜頭。禮拜堂裡人不多,可是充滿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著平金緞子台毯一樣的氅衣,長髮齊肩,飄飄然和金黃的鬍鬚連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鬚髮兜底一層層濕出來。他是個高大俊美的俄國人,但是因為貪杯的緣故,臉上發紅而浮腫。是個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寵壞了的。他瞌睡得睜不開眼來。

  站在神甫身邊的是唱詩班領袖,長相與打扮都跟神甫相彷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嚨卻大,激烈地連唱帶叫,腦門子上掙得長汗直流,熱得把頭髮也脫光了。

  聖壇後面悄悄走出一個香夥來,手持託盤,是麻而黑的中國人,僧侶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袴子,赤腳趿著鞋。也留著一頭烏油油的長髮,人字式披在兩頰上,像個鬼,不是《聊齋》上的鬼,是義塚裡的,白螞蟻鑽出鑽進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來,又送出兩隻皇冕。親友中預先選定了兩個長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與新郎新娘的頭維持著寸許的距離。在那陰暗,有氣味的禮拜堂裡,神甫繼續誦經,唱詩班繼續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個浮躁的黃頭髮小夥子,雖然有個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沒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舊白色西裝。新娘卻穿著隆重的白緞子禮服,汝良身旁的兩個老太太,一個說新娘的禮服是租來的,一個堅持說是借來的,交頭接耳辯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欽佩沁西亞,因而欽佩一切的女人。整個的結婚典禮中,只有沁西亞一個人是美麗的。她彷佛是下了決心,要為她自己製造一點美麗的回憶。她捧著白蠟燭,虔誠地低著頭,臉的上半部在障紗的影子裡,臉的下半部在燭火的影子裡,搖搖的光與影中現出她那微茫蒼白的笑。她自己為自己製造了新嫁娘應有的神秘與尊嚴的空氣,雖然神甫無精打彩,雖然香夥出奇的肮髒,雖然新郎不耐煩,雖然她的禮服是租來的或是借來的。她一輩子就只這麼一天,總得有點值得一記的,留到老年時去追想。汝良一陣心酸,眼睛潮了。

  禮儀完畢之後,男女老少一擁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後就散了。只有少數的親族被邀到他們家去參加茶會。汝良遠遠站著,怔了一會。他不能夠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會掉下淚來。他就這樣溜走了。

  兩個月後,沁西亞打電話給他,托他替她找個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為家裡待著悶的慌。他知道她是錢不夠用。

  再隔了些時,他有個同學要補習英文,他打電話通知沁西亞,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厲害。

  他躊躇了一天一夜,還是決定冒昧地上門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們不會讓一個生人進她的臥房去的,不過盡他這點心罷了。湊巧那天只有她妹妹麗蒂亞在家,一個散漫隨便的姑娘,長得像跟她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就是發酵粉放多了,發得東倒西歪,不及她齊整。麗蒂亞領他到她房裡去,道:「是傷寒症。醫生昨天說難關已經過去了,險是險的。」

  她床頭的小櫥上放著她和她丈夫的雙人照。因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裡有俄國人的氣味。沁西亞在枕上兩眼似睜非睜濛濛地看過來。對於世上一切的漠視使她的淡藍的眼睛變為沒有顏色的。她閉上眼,偏過頭去。她的下巴與頸項瘦到極點,像蜜棗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著一點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側影還在,沒大改──汝良畫得熟極而流的,從額角到下頷那條線。

  汝良從此不在書頭上畫小人了。他的書現在總是很乾淨。

  (一九四四年一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