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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瓦(5)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髮朝後梳,前面就是臉,頭髮朝前梳,後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姚先生指著她罵道:「人家不靠臉子吃飯!人家再醜些,不論走到那裡,一樣的有面子!你別以為你長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權利挑剔人家面長面短!你大姊枉為生得齊整,若不是我替她從中張羅,指不定嫁到什麼人家,你二姊就是個榜樣!」

  心心雙手抓住了門上掛衣服的銅鉤子,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紗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門上揉來揉去,揉得稀皺。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語道:「看她這樣子,還是為了那程惠蓀。」

  姚先生咬緊了牙關,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蓀哪!以後你再給我添女兒,養一個我淹死一個!還是鄉下人的辦法頂徹底!」

  程惠蓀幾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門來謁見,又造了無數的藉口,謀與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擋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臉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卻趕在她頭裡,先病倒了。中醫診斷說是郁憤傷肝。

  這一天,他發熱發得昏昏沉沉,一睜眼看見一個蓬頭女子,穿一身大紅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兩眼直瞪瞪望著她,耳朵裡嗡嗡亂響,一陣陣的輕飄飄往上浮,差一點昏厥了過去。

  姚太太叫道:「怎麼連琤琤也不認識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琤琤!燙鬈的頭髮,多天沒有梳過,蟠結在頭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著衣領,大襟上鈕扣也沒有扣嚴,上面胡亂罩了一件紅色絨線衫,雙手捧著臉,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麼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聽了這話,不由地生氣,罵道:「多大的人了,怎麼這張嘴,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我們不嫌忌諱,你也不能好端端的咒你爸爸死!」

  琤琤道:「媽,你不看我急成這個模樣,你還挑我的眼兒!啟奎外頭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條心,齊打夥兒欺負我。我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兒訴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來你這個時候就記起娘家來了!我只道雀兒揀旺處飛,爬上高枝兒去了,就把我們撇下了。」

  琤琤道:「什麼高枝兒矮枝兒,反正是你們把我送到那兒去的,活活的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願意!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當初的事你自己心裡有數。你但凡待你父親有一二分好處,這會子別說他還沒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會一骨碌坐了起來,挺身出去替你調停!」

  琤琤道:「叫我別咒他,這又是誰咒他了!」說著放聲大哭起來,撲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憐你這苦命的女兒,叫她往哪兒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給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這條心!」

  姚先生聽她們母女倆一遞一聲拌著嘴,心裡只恨他太太窩囊不濟事,辯不過琤琤。待要插進嘴去,狠狠地駁琤琤兩句,自己又有氣沒力的,實在費勁。賭氣翻身朝裡睡了。

  琤琤把頭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嘮嘮叨叨訴說著,口口聲聲咬定姚先生當初有過這話:她嫁到熊家去,有半點不順心,儘管來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負責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好容易朦朧睡去。一覺醒來,琤琤不在了,褥單上被她哭濕了一大塊,冰涼的,像孩子溺髒了床。問姚太太琤琤哪裡去了,姚太太道:「啟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這一場病,幸虧身體底子結實,支撐過去了,漸漸複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後他發現他太太曾經陪心心和程惠蓀一同去看過幾次電影,而且程惠蓀還到姚家來吃過便飯。姚先生也懶得查問這筆帳了。隨他們鬧去。

  但是第四個女兒纖纖,還有再小一點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漸漸的長成了──一個比一個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來,想必又是一個女孩子。親戚們都說:「來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慶,正好湊一個八仙上壽!」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長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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