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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爐香(5)


  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裡,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別去找他。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他是個畜生!」眾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他們都是年輕的人,眼看著這麼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隻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歇歇!」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眾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鐘了?……橫豎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摩興德拉只求卸責,忙道:「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

  愫細伸出一隻萎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我要回家!」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家裡電話號碼是幾號?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麼?」愫細搖頭拭淚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將怎樣告訴她呢?」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銳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個架著玳瑁框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的歎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態心理。」

  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的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一個足球健將叉著腰,義憤填胸地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一齊慫恿著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的熱心幫忙。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屋裡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裡去睡好了。」那體育健將皺著眉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裡,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

  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裡照顧您,也給您壯壯膽。」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籐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內,胡亂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鐘頭。

  愫細坐在籐椅上,身上兜了一條毛巾被,只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始終靜靜的睜著。摩興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過山麓的黑影子,山後頭的天是凍結了的湖的冰藍色,大半個月亮,不規則的圓形,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見了,整個的天全凍住了;還是淡淡的藍色,可是已經是早晨。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願意回到安白登宅裡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就有人自告奮勇到那兒去探風聲。他走過安白登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著,汽車不見了,顯然是安白登已離開了家。

  那學生繞到大門前去撳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僕歐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著說有急事;僕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討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只得進去了。過了一會,滿面驚訝的出來了,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安白登先生。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確是不在家,便隨意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一溜煙奔回宿舍來報信。這裡全體學生便護送著愫細,浩浩蕩蕩向安宅走來;僕歐見了愫細,好生奇怪,卻又摸不著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去換上了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蕾絲」網巾,束上她的黃頭髮。學生們陪著她爬山越嶺,抄近路來到校長宅裡。

  愫細回過身來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彷佛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面,讓她獨自進去。學生們到了那裡,本來就有點膽寒,不等她開口,早就在臺階上坐了下來;這一等就等了幾個鐘頭。愫細再出來的時候,太陽黃黃地照在門前的藤蘿架上,架上爬著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學生們抬起頭來靜靜地望著她,急於要聽她敘說校長的反應。愫細微微張著嘴,把一隻手指緩緩摸著嘴角,沉默了一會。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很平淡,她說:「巴克先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

  她采了一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氣。她記起昨天從教堂裡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裡,他那樣眼睜睜的看著她,她向他的眼睛裡吹了一口氣,使他閉上了眼。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注意到這件事實,其實並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衝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顏色。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裡,兩隻手拍了一下,把花壓扁了。

  有一個學生咳了一聲道:「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個說道:「巴克怕鬧出去於學校的名譽不好聽。」愫細擲去了那朵扁的牽牛花。學校的名譽!那麼個破學堂!毀了它又怎樣?羅傑──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給毀了。她問道:「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學生們答道:「是的。」愫細道:「我記得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子,頂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我走,我們去見他去。」學生們道:「現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裡去了,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裡去。」

  這一次,學生們毫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也門外面,與聞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內。聽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熱鬧。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只聽見毛立士一句句地問,愫細一句半句地答,回答的內容卻聽不清楚。問到後來,愫細不回答了,只是哽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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