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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爐香(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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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 那麼,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 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 薇龍閉上了眼睛。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範圍裡太久了;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柵欄裡,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裡像油煎似的。因為要早早結束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門了,就忙著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來,天快晚了,風沙啦沙啦吹著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只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著碗口大的紅花。 薇龍正走著,背後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了。 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了腳步向前走去,喬琪開著車緩緩的跟著,跟了好一截子。薇龍病才好,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來歇一會兒腳,那車也停住了。薇龍猜著喬琪一定趁著這機會,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隻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薇龍見了,心裡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了。薇龍走到轉彎的地方,回頭望一望,他的車依舊在那兒。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聖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頂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龍回到了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裡,便尋到書房裡來。書房裡只在梁太太身邊點了一盞水綠小檯燈,薇龍離著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兩人隔了好些時都沒有開口。房裡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氣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著兩隻手,等它幹。兩隻雪白的手,彷佛才上過拶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龍臉不向著梁太太,慢慢地說:「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係嗎?」梁太太答道:「他並不是沒有錢娶親。喬家至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面過舒服一些,而且還有一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複雜,他家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點錢,也可以少受點氣,少看許多怪嘴臉。」薇龍道:「那麼,他打算娶個妝奩豐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聲。 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梁太太向她飄了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紅了臉,辯道:「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麼,他就給了我那只鐲子。」梁太太格格的笑將起來,一面笑,一面把一隻血滴滴的食指點住了薇龍,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司徒協來了!當時人家一片好意,你那麼亂推亂搡的,彷佛金鋼鑽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還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禮太重了,不敢收!」 薇龍低著頭,坐在暗處,只是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個人長的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願願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材。」薇龍微微的吸了一口氣道:「你讓我慢慢地學呀!」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了!試試也好。」 薇龍果然認真地練習起來,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隨時地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聖誕節前後,喬琪喬和葛薇龍正式訂婚的消息,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了。 訂婚那天,司徒協送了一份隆重的賀禮不算,連喬琪喬的父親喬誠爵士也送了薇龍一隻白金嵌鑽手錶。薇龍上門去拜謝,老頭兒一高興,又給她買了一件玄狐披風。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買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喬琪對於這一頭親事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裡會像薇龍這麼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他們很快地就宣佈結婚,在香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 香港的公寓極少,兩個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貴,與人合住又嫌耳目混雜。梁太太正捨不得薇龍,便把喬琪招贅了進來,撥了樓下的三間房給他們住,倒也和獨門獨戶的公寓差不多。 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給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曆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灣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了下等的娛樂場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那裡舉行的,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願意去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薇龍在一爿古玩攤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夥計還價。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品的最高層上,穿著緊身對襟柳條布棉襖,一色的袴子,一頂呢帽推在腦後,街心懸掛著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一隻手按在膝蓋上,一隻手打著手勢,還價還了半晌,只是搖頭。薇龍拉了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裡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黝黝的藍天,天盡頭是紫黝黝的的冬天的海,但是海灣裡有這麼一個地方,有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瓷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吧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蓮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大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淒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裡,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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