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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爐香(5)


  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兒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問她吃過了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睨兒答應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袴,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裡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兒,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嫵媚處。一見了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麼還不來。今兒不巧有一大羣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睨兒道:「那麼我送您到您房間裡去罷。夜裡餓了,您儘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麵包上來,廚房裡直到天亮不斷人的。」

  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裡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的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裡,也就飄飄蕩蕩,心曠神怡。薇龍拉開了珍珠羅簾幕,倚著窗臺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臺,鐵闌幹外浩浩蕩蕩都是霧,一片濛濛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裡,開了壁櫥一看,裡面卻掛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氣,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裡用得了這麼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床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裡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掛在衣架上,衣服的脅下原先掛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滿櫥香噴噴的。

  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聽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來道:「聽那睨兒說,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老爺們是否上了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氣,連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機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裡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裡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裡,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唇動著,並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聽得見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慣了的,八點鐘便梳洗完畢下樓來。那時牌局方散,客室裡煙煙氣花氣人氣,混沌沌地,睨兒監督著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簽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慢吞吞地擄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裡,唏哩嘩啦一片響。梁太太紮著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鑽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著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著。見薇龍進來,便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幾點鐘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剛回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梁太太道:「是嗎?……不然,今兒咱們娘兒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極了。睨兒,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說完了這話,便只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煙。

  睇睇見薇龍來了,以為梁太太罵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著她站住了。梁太太道:「從前你和喬琪喬的事,不去說它了。罵過多少回了,只當耳邊風!現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丫頭坯子!」睇睇究竟年紀輕,當著薇龍的面,一時臉上下不來,便冷笑道:「我這樣的遷就他,人家還不要我呢!我並不是丫頭坯子,人家還是不敢請教。我可不懂為什麼!」梁太太跳起身來,唰的給了她一個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潑來。嚷道:「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無非是喬家的汽車夫。喬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只怕你早下了定了。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了!」梁太太坐下身來,反倒笑了,只道:「你說!你說!說給新聞記者聽去。這不花錢的宣傳,我樂得塌個便宜。我上沒有長輩,下沒有兒孫,我有的是錢,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誰?你趁早別再胡塗了。我當了這些年的家,不見得就給一個底下人叉住了我。你當我這兒短不了你麼?」

  睇睇返身向薇龍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於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來了。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親親熱熱的過活罷,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麼?嘴裡不乾不淨的!我本來打算跟你慢慢的算賬,現在我可太累了,沒這精神跟你歪纏。你給我滾!」睇睇道:「滾就滾!在這兒做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梁太太道:「你還打算有出頭之日呢!只怕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了!你以為你在我這裡混過幾年,認得幾個有大來頭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這條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裡出去了,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誰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這豆腐乾大一塊地麼?」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會押你下鄉去嫁人。」睇睇哼了一聲道:「我爹娘管得住我麼?」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還有七八個女兒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應你妹妹們,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話,把你帶回去嚴加管束。」睇睇這才呆住了,一時還體會不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頓腳大哭起來。睨兒連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運出了房,口裡數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慣壞了,沒上沒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氣平了,少不得給你辦一份嫁妝。」

  睨兒與睇睇出了房,小丫頭便躡手躡腳鑽了進來,送拖鞋給梁太太,低聲道:「少奶的洗澡水預備好了。這會兒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煙捲向一盆杜鵑花裡一丟,站起身來便走。那杜鵑花開得密密層層的,煙捲兒窩在花瓣子裡,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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