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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4)


  季澤先是愣住了,隨後就立起來道:「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也得給二哥留點面子!」七巧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嗚咽道:「我走。」她扯著衫袖裡的手帕子搵了搵臉,忽然微微一笑道:「你這樣衛護你二哥!」季澤冷笑道:「我不衛護他,還有誰衛護他?」七巧向門走去,哼了一聲道:「你又是什麼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頭怎樣荒唐,單只在這屋裡……老娘眼睛是揉不下沙子去!別說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媽,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澤笑道:「我原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哪禁得你挑眼兒?」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上,低聲道:「我就不懂,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麼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麼不好?」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隻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裡蝴蝶的標本,鮮豔而悽愴。

  季澤看著她,心裡也動了一動。可是那不行,玩儘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裡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躁,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青青的,憑什麼要冒這個險?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小,並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彷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鑽到老太太屋子裡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只得將計就計,藏在門背後,見玳珍走了進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玳珍勉強一笑道:「你的興致越發好了!」又望瞭望桌上道:「咦?那麼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別人,准是三弟。」

  七巧倚著桌子,面向陽臺立著,只是不言語。玳珍坐了下來,嘟噥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成的!」七巧捏著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氈條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氊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這口氣!」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沒有辦法。人多了,明裡不去,暗裡也不見得不去。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囁嚅道:「奶奶,舅爺來了。」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裡長了疔是怎麼著?蚊子哼哼似的!」

  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玳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她在門坎上站住了,問小雙道:「回過老太太沒有?」小雙道:「還沒呢。」七巧想了一想,畢竟不敢進去告訴一聲,只得悄悄下樓去了。

  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拎著四隻提籃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了他們。」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袴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別那麼缺德了!你下去罷。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小雙趕了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爬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門口來了客。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看了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七巧聽了,心頭火起,跺了跺腳,喃喃吶吶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了!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麼勢利的,當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過來?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別說你今兒是裝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靈前磕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著他的!」一面說,一面下去了。

  她那間房,一進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只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她一掀簾子,只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面的一屜酥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面一屜裡的菜可曾潑出來。她哥哥曹大年背著手彎著腰看著。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隻手捧住她一隻手,連連叫著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著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只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回過頭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價念叨著,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七巧顫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麼話?旁人這麼說還罷了,你也這麼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裡。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

  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裡去。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房那邊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人氣,倒又好了!」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聽見了,心裡不好受!」七巧道:「他心裡不好受,我心裡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症?」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麼?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她嫂子道:「整天躺著,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麼?」七巧嚇嚇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樑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頓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後果重新在心裡過一過。我禁不起這麼掀騰!你快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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