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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與白玫瑰(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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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了車,到廠裡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衖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裡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著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裡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裡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裡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要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著了。 振保回家去,家裡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僕到幼兒園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彷佛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心裡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式的。振保道:「我這裡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裡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在就來拿罷。」他急於看見篤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著嬌蕊之後的感想,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他幾乎疑心根本是個幻像。篤保來了,振保閑閑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煙,做出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彷佛這就結束了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確,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結了婚八年,還是像什麼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淨,永遠如此。 他叫她把爐臺上的一對銀瓶包紮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裡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來包去,包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著,一陣風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事皆難!」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她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看振保包紮銀瓶,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有坐得住的──要走。煙鸝極力想補救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兒。」她眯細了眼睛笑著,微微皺著鼻樑,頗有點媚態。她常常給人這麼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種親熱。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著慧英回來,篤保從袴裡摸出口香糖來給慧英,煙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喲!難為情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臉,露出裡面的短袴,煙鸝忙道:「噯,噯,這真難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著跑了出去。 振保遠遠坐著看他那女兒,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把她由虛空之中喚了出來。 振保上樓去擦臉,煙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聽新聞報告,振保認為這是有益的,也是現代主婦教育的一種,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煙鸝聽無線電,不過是願意聽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裡往外看,藍天白雲,天井裡開著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銳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著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裡曬滿了太陽。樓下的無線電裡有個男子侃侃發言,一直說下去,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細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著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地去做份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好事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上身來的。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於獨身或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籌錢,無所不至。後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紹到內地一個學校裡去教書,因為聽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新畢業,還沒結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氣回上海來了。事後他母親心疼女兒,也怪振保太冒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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